究竟是第几次看过那个风景呢。
幽暗的森林里，有一片湖兀自泛着清透的蓝光。
湖中沉睡着一位少女。亚麻色的长发，白瓷般的脸庞。
透过冰冷的水，我能触摸她的脸和她玫瑰色的唇，却不能将她带离那里。
我看见水下的残木，同样泛着蓝光，纹路清晰可见，那是她的枕。
这一世，我只是个普通的樵夫。
某一天砍柴的时候我在森林里迷路了，于是，我遇见了她。
那时湖泊四周都是水妖温蒂妮布下的结界，我只好将额头顶在结界上，凝望着她的脸。
那一刻，我想，我爱上了她。
但是这份爱意没有带给我快乐。
一种悲伤从我的心底涌了出来，我感到我内心有了空洞，而空洞中，一直下着雨。
结界内，温蒂妮从水中缓缓立起，蓝色的长发，幽蓝色的眸子。
我们四目相对。
她比人类美上千百倍，却无法让人心生爱意。
或许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温蒂妮用清泉般清冷的声音对我说：“我也曾是人类。”
我想起了那个传说。
水妖温蒂妮是被爱人背叛投身于水中化为的水妖的少女。
此刻，她正用她那常人已无法理解的美妙声音对我缓缓诉说：
“她在等待某样东西，我知道你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我允许你触摸她的脸。”
“为什么呢？”
听到我的询问，被水光映照的温蒂妮的双眼也似有水光波动。
“因为你曾爱过她……或许现在也是。”
说罢，她便挥动了一下被水龙尾鳍装饰的手臂，撤去了结界，然后如鱼一般挥动尾巴消失在了水中。
我怔怔地看着。
用手摸了一下，刚才眼前透明的墙壁已经没有了。
她就在我眼前。
我不知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但我知道，长寿的水妖一定知道我与她的故事。
还有……水妖一定不会开口诉说这件事。
☆
究竟是第几次感受到那份痛苦呢。
我看到了她的脸。
我仔细端详她凝脂一般的皮肤和嫣红的嘴唇，过去的记忆如同喷泉一般向外喷出。
第一世，我是骑士，她是公主，我没能救她，她沉睡于此。
第二世，我是地方官，她是公主，她沉睡于此。
第三世，我是引路人，她是公主，她沉睡于此。
……
这一世，我是樵夫，她是公主，她沉睡于此。
仍旧……
沉睡于此。
我疯了一样丢下柴跑了出去。
幽蓝的湖水离我越来越远，路旁的荆棘割伤了我的腿，我想我一定是流血了。
但我明白，我没有时间管这些小事。
来不及了——
我穿过矮树，穿过庇荫，穿过花丛。
森林入口就在眼前，望着那亮光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只要能找到那样东西，她就能醒过来。」
这一次一定能赶上了——
但是，奔向入口抓住光亮的一瞬间，我被石头绊倒扑通倒在地上。
脸、手腕、脚踝和小腿传来阵阵刺痛，我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缓缓爬起来。
我抬头，看到了太阳。
森林外的阳光亮的刺眼，我泪流满面。
我到底想给她什么呢……
她看到那个一定就会醒过来，一定会从幽深的水底浮上来，睁开她美丽的眼睛对我微笑。
是的，我知道。
哪怕那微笑下一秒就不属于我，我也一定不会后悔我的选择。
但是……
我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呢。
泪水不停地从脸上滚落下来。
我回望森林，那片幽寂之地早已对我关上了大门，她所在的地方对我再次成为了未知。
我忘记了要找的东西。
我又把她弄丢了。
这是我们的诅咒……
想到这儿，我不禁失声痛哭。
☆
离开了森林，我踏上了寻找宝物的路途。
我怀念着她沉睡的脸，仍旧没有想起自己需要寻找的东西。
我路过城镇，街上的吟游诗人戴着有大大羽毛的帽子在歌唱——
「春之都美丽的山巅上，最大的那朵虞美人上，清晨有着红色的碎片，那碎片藏匿在红色的花瓣上，乃为生。」
「夏之都广阔的沙漠上，最大的那块岩石上，正午有着橙色的碎片，那碎片藏匿在岩石的孔洞中，乃为老。」
「秋之都广袤的森林中，最大的那棵榕树上，夜晚有着黄色的碎片，那碎片藏匿在树叶的间隙中，乃为病。」
「冬之都结冰的海面上，最大的那座冰山上，凌晨有着绿色的碎片，那碎片藏匿在冰棱上，乃为死。」
「雾之都巨大的沼泽中，最高的石碑上，永恒存在着青色的碎片，那碎片镶嵌在石碑顶端，乃为爱别离。」
「铁之都坚硬的城墙上，最高的瞭望塔上，永恒存在着蓝色的碎片，那蓝色的碎片镶嵌在瞭望塔顶端，乃为求不得。」
「王之都厚重的地毯上，最高的那顶王冠上，永恒存在着紫色的碎片，那碎片镶嵌在王冠顶端，乃为怨憎会。」
吟游诗人轻轻拨动他的竖琴，金色的眼眸轻轻扫过人群。
「世间最珍贵的至宝，乃是爱恋之苦所凝结的七彩宝珠。」
「落入人世与精灵边界的人啊，将其拿到手便可重返人间。」
穿过层层人群，他魅惑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微微一笑。
大脑嗡的一声响，我仿佛被钉在地上。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用手在扒开人群。
朝着吟游诗人，以笔直的方向。
但是随着重重的一拨弦，我只能在缝隙中看到他手指的上下翻飞，音乐变得活跃起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丑将吟游诗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拿着彩球耍弄起来，人群突然开始欢呼。
五彩的气球向天空上飞去，衬着天空湛蓝的颜色仿佛是节日的味道。
七彩的碎片随着拉花被拉开，嘭的一声落到人们身上。
笑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子的，有老年人的……
但是没有我的。
我愣愣地站在人群中央，仿佛被主人遗弃多年的布娃娃在看过年时的烟花。
一阵金色的风从我身边刮过。
只留下一句：
“……不可求。”
我迅速扭头，脚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人群都聚集在一处，前方的街道空无一人。
欢呼声还在我的耳边。
我拖着受伤的脚向无人的远方走去。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
如果只有我能做到的话……
我去找，我去拿，我去取。
倘若这是印刻在灵魂上的诅咒，那么就算我死了，轮回转世，终有一日，我也能将她唤醒过来吧。
我看着远方开满虞美人的山巅，缓缓拖动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