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都广袤的森林中，最大的那棵榕树上，夜晚有着黄色的碎片，那碎片藏匿在树叶的间隙中，乃为病。」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秋之都。
秋之都隐藏在大陆的一角，鲜少与其他的地方交流沟通。
当乘坐木船来到秋之都时，我被看到的场景震撼了。
参天的大树将都城紧紧围绕，小城像是特地从树林中挖开一块地方建起的一样。
我抬头看着秋之都的上空，不用询问，吟游诗人所说的那棵最大的榕树就在我眼前。
走在城镇上，我深切地感觉到：与其说秋之都被树环绕，不如说城镇是依托树而建造。
丰富的自然资源足以让这里的村民自给自足，但是居民们却对此颇有微词。
“虽然有这样的资源很好啦，但是偶尔也会喜欢小砖房对吧？像这样把树当作一面墙来盖房很奇怪吧？”
“这里在很多年前发生过一场大战，据说那时候是弗斯特大人把魔力注入到树中救下了秋之都。很离谱吧，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能抵挡炮弹的树。不过，精灵大人们真的存在吗？”
“和精灵比起来人类的生命很短暂，所以对于树之精灵弗斯特来说，目前我们的生活应当与大战前无异吧。至于教会为什么不去找人和她沟通这件事……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些弱小的僧侣罢了，森林对我们来说过于巨大，没有人想要在里面丢掉性命。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去帮助我们沟通一下。”
夜晚。
我站在旅店的二楼眺望远方的大树。
白日镇民们的种种回应在我的心里像树根一样攀枝错节缠绕在一起。
我抚摸着旅店依靠大树而建造的墙壁，连炮弹都能防御的树干内部仿佛嵌入了「某物」的心跳。
和仍旧明亮喧闹的小镇不同，远处的密林在夜晚变为了巨大的黑色阴影。
在那样黑暗而寂寞的森林里，那位名叫弗斯特的精灵在想些什么呢？
装着碎片的两个袋子正紧紧系在我的腰间，摩挲着圆润的护身符，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姑娘。面对着注定要离开的我，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护身符交给我的呢？
但是，关于弗斯特和那位姑娘，这两者的想法，我都没办法想象。
第二天我要早起出发，伴随着旅店楼下的欢闹声，我紧握着那护身符入睡。
这一夜我没有做梦。
梦也没有给我答案。
☆
小镇进入森林的路只有一条，里面的道路由大树、乱石、荆棘、灌木、花丛、藤蔓、杂草随意组合而成，常年无人进入的森林早已成为植物的爱巢，它们不顾死活地疯长，像是在嘲笑我作为人类的弱小。
我一路走一路做着记号，但是这巨大的森林却有让人不断在原地转圈的魔力。
树叶遮挡了太阳，使我无从辨别方向，它们唯一的怜悯就是给了我一些光。
尽管在想象中我已经将那个小看森林的自己杀了一万次，但那强烈的悔意却没法让我找到走出森林的路。
我开始用力刻下的纹路，但是树木强大的生命力立刻就会让那种程度的擦伤自愈。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找了一个干燥的树洞作为庇护所，拾到一张巨大的叶子盖住洞口。
夜晚的森林和我在外面看到的一样恐怖。
漆黑、杂乱、对于人类来讲平稳的时间却是动物们出击的时刻。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我祈祷着不会有动物闻到气味发现我，我祈祷着我身下的大地和我身后的树干一样坚实，我祈祷着生。
惊恐攥住了我的心，我在疲惫和恐惧的交叠中迎来了黎明。直到看见太阳像昨天一样将光透过树叶倾洒下来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并不是完全不怕死。
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认识到一个无比可笑的事实：尽管变得越来越强，但我终究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罢了。
行囊里的食物很快就吃完了。
在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的追寻中，我和林里的兔子成为了朋友。
它们陪我玩你追我跑的游戏，被捉住后就让我美餐一顿。
我将我所恐惧的死亡送给兔子，而它们将我热烈期盼的生命送还给我。
这是多么纯粹的跨物种友谊——我觉得我们是好朋友了，但它们却很不厚道，从来没陪我聊过一次天，所以我也无从知道它们的想法。
时间在流逝，但我却丧失了对时间的认知。
我的胡子从毛茬变得毛茸茸再变成一大把，我通过它的生长来感受时间的长度。
这样的我偶尔会陷入一种困惑。
我疑惑自己是不是从未见过什么虞美人，也从未见过什么小麦色皮肤的姑娘，或许我一出生就是在森林里，或许那个沉睡在水中的人只是我作为野人的一个梦。
但是胸前护身符温润的触感还有腰间的两个袋子没能放过我。
我无法放弃思考，我在矛盾中活着，和灵活却脆弱的身体相反，我的思想变得麻木而强健，除了拼命活着以外，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碎片。
终于，在某一天，在我的胡子已经长到腰际的某一天，我见到了那颗大榕树。
小口袋中的两个碎片发出微微的光像是在呼唤同伴，在它们的帮助下，我看到了榕树的某片叶子上闪烁着如同星星般的光亮。
我抓住榕树的树干，被森林锤炼后的身躯不需要我思考便已经顺着树干向上爬。
榕树的树枝如同旅馆的墙壁一样坚实，我很快便登了顶。
在树枝和树叶的掩盖下，我隐约看到了一位少女的脸，娇柔的脸庞和榕树融为一体，那黄色碎片的位置刚刚好在她的耳边，像是一个闪耀的发卡。
她的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树之精灵弗斯特。
我将斯通给我的袋子从腰间取下，里面橙色的碎片发着光亮，我将袋子拿到黄色碎片的附近，它们之间像是有某种吸力一样，碎片从少女的耳边落下，与橙色的碎片合为一体。
正当我准备从树上爬下来时，一个声音响起来：
“树之精灵弗斯特，我是被这样称呼的。”
我呆住了。
那声音既不低沉，也不高调，它突兀地出现，却仿佛原本就该萦绕于此。
只见树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无数的枝芽垂落在她的脸颊周围像是长发，树木的纹路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容，她低垂着眼眸没有看我，而我则只能保持着抓住树干的姿势。
“年轻的人类，你已经得到了病之碎片……”
她每说一句话，榕树便有一片叶子长出来，同时也有一片叶子掉落到地上。
“我也终于可以从碎片的毒中解放，可以全力保护我的孩子们了。”
她欣慰地笑了，一滴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流向树根，在落地的一瞬间褐色的土地上瞬间长满了新绿。
这是千万年来一直扎根于大地的树之精灵，她所拥有的不光是土地所代表的「生」的力量，还有自然之于人类一瞬间的慈悲。
但是——
“弗斯特大人，除了取走碎片以外，我还被委托了一件事情。”
“……”
“森林外的人类，因为您的保护，已经发展出了足以令其他大陆都惊叹的文明，因此……”
弗斯特低垂的眼眸微微颤了颤。
“他们觉得您是时候将魔力用在自己身上了。”
弗斯特的心跳顺着树干向我的四肢传来。
悲伤。
哀叹。
她一定明白，她一定一直都明白。她的枝干构建了秋之都的城墙、墙壁、座椅，她的魔力分给了每个僧侣、旅人、骑士，榕树巨大的根系撑起了整座秋之都，树之精灵的心跳就是整座城市的心跳，但是她的孩子们却要求她放弃。
“啊啊……”
榕树的树叶轻轻地颤抖着。
“我阻拦不了人类，总是这样。”
她的眼角落下了另一滴液体，黑色的水滴顺着树干流向树根，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森林里的新绿化为一片黑暗。
榕树的根系开始迅速抽回，森林开始收缩。远方传来了房屋倒塌和人群哭喊的声音，但是这一切都没能让森林的变小的进程停止。
大地在不断地摇晃，为了不被摔下去，我紧紧抱着榕树的树枝，然后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和人群的骚乱声渐渐平息。
孩子的哭声使我睁开眼睛，然后，我便看到了支离破碎的秋之都。
森林已经收缩为我坐在树干上便可以看到城镇的大小，榕树根系和树干的抽离导致城市四分五裂，死伤者不计其数。
与城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弗斯特的四周依然鲜绿、明媚、生机勃勃。
余下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纷纷哭着扔下手中的东西跑到森林面前磕头、跪拜，祈求树之精灵的庇佑。
弗斯特依旧低垂着眼眸。
“年轻的人类，你已经得到了病之碎片……”她用她独有的声音对我说，“希望……你是为了自己而寻找奇迹……”
说完，弗斯特的面容隐入榕树干，榕树的叶子哗啦啦地掉落一地，但是新叶却更显嫩绿。
死亡和新生。
坚实和破灭。
连自身堡垒都没有建筑而成的人类又何谈独立？
秋之都的上空回荡着生者的哭泣声，我哀悼着死者，坐上了去往冬之都的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