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梨就这么怔在原地，足足半刻钟，整个人如泥塑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心里却是万丈的波澜。
莫梨本以为，这个莫离，不过只是个很了解自己的家伙罢了，虽说听起来有些恶心，像是自己过去被人时时偷窥过一样，但不要紧，既然他做得比自己更好，只是这个身份，这个莫梨想要回去的地方而已，莫梨尽可以给他。
但是，面前的莫离，却是实实在在的，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就是莫离。
就连莫梨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他是谁？自己的记忆，自己曾经为了让小秦玲信任自己，帮她走出不幸的阴影而诉说过的那些感受，也尽数都已在莫离的心里，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感情，莫梨竟发觉自己也无从去否认，这个人并不是自己。
夺去的，不止是一个身份，夺去的，更是莫梨的存在，那些证明莫梨是莫梨的一切，都尽数归了莫离。
那我又是谁？莫梨不禁发出了这个疑问。
诚然，那些过去的回忆，那些伤痛，欣喜，安心，焦躁，愤恨，无力，绝望，灰白，责任，一个不落的都还在莫梨的心里。
可是，莫梨想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却忽得想要笑起来。
莫梨是这么个样子吗？会这么矮小吗，会偶尔出现些孩子习气吗，会生了这对快脑袋大的累赘吗？会是这么一个，没有籍贯，没有来历，在所有人心里，都不过只是个忽然蹦出来的人吗？
也就是说，我连最后剩下的东西，都没有了，一干二净。
秦玲看着莫梨失神的样子，只从内心深处不住地愧疚。
是啊，是她，创造出了这个与莫梨别无二致的莫离，甚至她不知为何莫梨再次出现在眼前，是个她自己全然不敢相信的模样，但只从那做派，从那偶尔的口气，她都能从一点影子中认出，眼前这看着比自己还小，足可做妹妹的女子，就是她最崇敬的莫梨。
但是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莫离。
世间也决没有抓着两个人，说他们竟是同一个人的道理。
也就是说，是她，亲手让莫梨无处可回。
但是正立在她身侧的莫离，又半点不假，在那么一番认知的彻底摧毁与重建后，说他就是莫梨本尊，也并无任何错处。
地母教教万千人眼中的莫梨，不就是这样么？
哪怕是秦玲自己，对着尊崇的，放在心底喜欢的莫梨，都有一层不自觉的滤镜所在，认为莫梨就是世界上最睿智的，最心怀大爱的人，同样将这样的认知灌输给了曾经的唐随。
而这法门的效果，实实在在摆在莫梨的面前，唐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莫梨，拥有了她的想法，情绪，本领，甚至在事务的能力上强上不止一筹。
是啊，如果我一开始，就能这么厉害的话，是不是许多事情都会大不相同？
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作为莫离而诞生，一切的一切都会比现在好上许多吧。
于是莫梨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很好看。
“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小玲又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你小玲成功地带回了莫离，一个大家都喜欢，都想要的莫离。”
“可是，可是，那您呢？”
“我那夜不知在什么地方着了算计，中了毒，以致没能脱逃而去，反而是跌下悬崖，因此内功大进，还换了一副模样，有了自己的一番际遇，如今，教中有这样一个可靠的我能够支撑，我也可以卸下这一身责任，不是大好的事情吗？”
莫梨伸出手来，一如既往地打算摸摸秦玲的脑袋，就想那才把她接回教中时一样。
只是莫梨过去比那时的小秦玲高出不止一筹，想要摸摸脑袋，都需要躬下身来，现在却比秦玲还矮了半个头，莫梨下意识照着过去的手感抬手，却只到了胸口，颇有些尴尬，只好踮起脚来，将手举高，才成功如过去一样轻轻抚摸。
“不用顾虑我，小玲做的是对的事情。无需自责，你该自豪才是。”
话虽如此说，但过去那个唐随，却也是真的死去，再也不见了。
但如果自己非要夺回自己的存在，那只会让另一个人无有依靠，变作无名的鬼。
所以莫梨已经知道，她该怎么选了，她早已习惯，所以，这样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秦玲终于又一次哭出来。
莫梨转向了莫离。
“我竟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巧思，这样骇人听闻的想法，但是，你实实在在地做到了，现今就在这里，就在我的面前。”
“我认可了，你作为我的存在。”
莫离不置可否，他不需要认同，他已是了。
“如今内贼张浩已经束手，你之后，会怎么做？”
莫梨问起了莫离之后的打算，就是要走，她也必须先听过莫离的谋划再说，不然她绝放不下心。
“煽动张浩，许诺他好处的那人，尚在朝堂中，我迟早会查出他的所在，与他算一算总账，但教中如此多的高层跟从了张浩，也绝不只是一两个野心家的问题。”
“希望过的更好，本就是人之常情，我教最初建立，不也是人们为此纠集在一起么？只是这样的好，决不能建立在恶行上。不论是制度，还是增添教化的内容，我都会想方设法，让教中的风气重归最开始的朴实。”
“只可惜首恶未除，我教恶名尚难洗脱，不过既然将我教打为了魔教，那么过去许多不好做的事，如今倒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了，居于暗处盯住那些贪官污吏，诛其性命取其家财而散，不失为一种手段，总不能白亏了那人一番苦心为我们泼上的脏水。”
“诸事繁杂，计划诸多，落至实处只会更加啰嗦，便就说到这吧，还有那些被捉走的信众们，只要还活着，有朝一日我迟早会尽数寻回。”
倒真是，跟自己一般无二的想法呢，说了一大串，并无一点私事，全是教主的职责，自己过去，便是这样活着的。
“那，教中的事情，这一切，就都交托于你了。”
“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莫梨有些微妙地看着莫离，果然，还是有着细微的差距。
或许表现相同，但出发点，却是不一样的。
但已经无所谓了，谁又能说这个人，就不是莫离呢？
莫梨自己都不敢这么说。
听见莫梨的话，秦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教…”，秦玲看了看身边，早已有了一位教主大人，“您是要离开吗？”
还是有些胆怯的语气，在秦玲看来，就是她，让莫梨失去了归处。
“嗯。”
莫梨回答的很干脆，一把揽过身后的苏和。
“喏，我的好徒儿，脑瓜子可灵光了，刀法进展也是飞快。”
“重要的是，我，见过我教的神女了。”
莫离秦玲同步地愣住，齐齐看向莫梨。
莫梨又看向了苏和。
“乖徒儿，把那个拿出来吧。”
苏和顿时明白了莫梨的意思，从身后掏出了随身藏在里袋中的碎片。
莫离秦玲两人只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于自己手中那块碎片同源的东西，毕竟这碎片如梦似幻，自带的氛围，让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认为这是凡尘之物。
“神女交予了我与徒儿一个任务，那就是为她寻回这些碎片，乃是对整个世界都极为重要的存在，决不能有失。”
秦玲急忙开口：
“那我调集我教的人手来助您！”
莫梨摇摇头。
“教中可不是无事可做，对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是要从头来过，正是用人的时候呢相信我，神女亲口说过，我徒儿与这些神异的碎片有缘，早晚都会让这些碎片齐聚，不需大家费心，将那些力量，都用在教中的重建上就好。”
见莫梨的语气仿佛回到了才将秦玲接回时的口吻，即便声线已经完全不同，秦玲都恍若有些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对旁人的话充耳不闻，很是无力，便是很多人愿意帮助他们，也都被她气走，只有莫梨，对她一直是包容的，温柔的，直到她愿意敞开心扉。
现在，又是这样，不知为何，眼圈还有些红的秦玲，眼睛又开始泛起水雾。
“那这枚碎片，就交给你们了，也望你们，能早日完成你们的使命。”
莫离并没有去怀疑莫梨的说辞，他已全然信了莫梨不是哪里冒出的家伙，而是的的确确的，也同样是莫梨，因而没有半分怀疑，就这么将碎片交了出去。
苏和从匣中捏起碎片，这枚的形状相比在梁府得到的那枚又是不同，他乍一捏起，碎片便忽得放起光芒，熟悉的暖流涌入身体，苏和下意识打开自己的面板，发现自己前些时日才顿悟点亮的暗淡的巧感悟，已经一如星辰一般闪烁，同时内功又生生添了100，直接追上了进来才大有长进的刀法。
不论轻功，如今的苏和，竟也是二流中的翘楚了。
甚至仗着内功与刀法，皆是当世有数的质量，加之苏和战斗中反应聪慧，便是直接看作一流的战力，也决计差不到哪去。
有些意外，又有些理所当然。
苏和意外，是在于这次出来的目的，只是想追着莫梨，了解这个对她而言极重要的事情，也许就是莫梨的心结所在，不曾想事情的最后，碎片竟出现于此。
理所当然，又是因为自己本就有着吸引碎片的体质，此来陵州之事不可谓不小，最后引出了碎片，似乎并不为过。
不过不管怎么说，目标已达到了1/3，算是大有长进了，实力也因此暴涨一截，如果每次寻到碎片，都有如此收获，那么后面搜寻碎片只会越来越方便，算是以战养战一般了。
不过苏和的心情，并没有多高兴。
因为他见过莫梨的笑容，那吃着点心时不经意的笑颜，他每次为莫梨做莫梨最是喜欢的菜时，莫梨腮帮子都微微鼓起的欢喜，那偶尔撩起耳边的发丝，不经意间察觉自己行径的哑然失笑，苏和都记在心里，如洗出的相片一样攒集成册。
而莫梨方才的笑容，很是明媚美丽，但是与之前的截然不同。
差别并不大，只不过，是失去了灵魂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