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见苏和拿下了碎片，莫梨竟转身就先离去。
秦玲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想知道莫梨这半年多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是莫梨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她什么话都不想在家说下去了。
莫梨一把抓住苏和的手，就这样拉着他出了密室。
秦玲眼看着莫梨的背影消失在密室的门口，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
莫离没有将秦玲扶起，而是跟着蹲下，将手搭在秦玲的肩上，无声地陪伴着。
只是谈话其实并没有用多少功夫，莫梨两人出来的时候，莫府中还是无人，走至街上，倒是能看见不少百姓都从家中出来，互相转告着刚才发生的大事。
虽说即便在现场的人也不过只是远远地看着，但在后日就是丧礼的节骨眼上，突然出现这么多全副武装的人的大动作，自然很快就传开了来，人人都忙着赶紧找或许还不知此事的亲友相告。
但莫梨已经不想去关心这些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苏和不知莫梨究竟想带他前往何处，想开口，但莫梨的样子，却又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多时，两人避开了城里的人流，到了一处僻静的广场上，这里附近并没有多少百姓居住，仅有的几户人家也去了城中的另一边看热闹。
莫梨站在广场的边缘，一眼就将空荡荡的广场尽收眼底。
眼前的景象逐渐和记忆结合。
半年多前，就是在这里，莫梨一如过去几年，在这举行教中每年的祭典，那时广场上都是忍受着拥挤，脸上却不失笑颜的人们，明明已经入夜，人们也没有离去，而是享受难得的热闹氛围。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本以为会就这样一直下去的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
真是一点都不打算让我适应下来啊。
莫梨回过神面对苏和，脸上的分明是笑容，可苏和的眼中，透过莫梨的目光，看见的只是悲伤，甚至弥漫到空气中，让苏和都为之感染。
就这么看了苏和有一会，莫梨才终于轻声地开口道：“小苏，你认为，我与他，究竟谁才是莫梨呢？”
称呼变了，苏和敏锐地发觉到了。
不过莫梨这个问题的答案，苏和也不知道。
如果说不过是易容，是假扮，那他大可以轻易明了，但那个莫离，不仅改写了自己的记忆和情感，连内心深处的认知都彻底地变更，那个莫离早已不是莫离以外的任何人。
但从那些话语中来看，眼前的莫梨又分明才是本来的莫梨。
苏和有心反驳，也没能找出半点理由。
见苏和思索着，却迟迟说不出来，莫梨终于又显出了些了然。
“小苏，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事情吗？现在终于知道了，感觉如何？”
苏和只有震惊，他是万万没想到，莫梨过去原来就是这偌大教派的教主，在对敌的失利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才变成了这样。
如此一来，那些疑惑，便都有了解释。
但是…
莫梨伸出手去，想要将苏和的手握住，不过乍一伸出去，便触电一般收了回来。
“小苏，你那时不是说过，你，欢喜师傅我吗？现在呢，知道了为师之前原来是个男人…”
莫梨的语气愈发变弱，声音也越来越小。
“是不是很后悔，很生气，觉得我，很恶心？”
说实在的，莫梨曾经原来是男子这件事情，带给苏和的冲击不小，只是那边讲故事花了不少时间，苏和也就慢慢平复了下来，消化这些信息。
但要说苏和没有为此感到一丝膈应，是不可能的。
苏和没有那样的癖好。
但眼前莫梨的语气，愈发悲伤，愈发疏离，就好像要消失，去到再无人能寻见的地方。
苏和回想从遇见莫梨开始，两人的经历。
那些僵硬，生涩，无有察觉，统统都有了解释。
而莫梨的一颦一笑，那些作为，那些表现，苏和都见在眼里，最是清楚，绝非是表演，而是出于真心。
苏和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苏和奠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一点都没有。”
因为苏和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
莫梨的表情变得更加凄怆。
“这种时候，都还在顾虑着我的心情，可惜，我却不是个合格的师傅。”
苏和忽然急了起来。
“绝不是，我说的是真的！”
但莫梨并不信。
“不用安慰我，我这样的存在，有多奇怪，有多异样，有多恶心，我自己都清楚的。”
苏和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的话已经传不到莫梨的耳中了，莫梨已经自顾自地将一切都认定了。
莫梨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满是泪水，让视线都为之模糊。
不是因为自己的真身被苏和所知晓，只是因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莫梨本来想的，是抓住那个冒牌货，揪出他究竟有什么阴谋，竟敢冒用她的名讳，同时看看能不能顺手逮住可恶的内贼，再与秦玲几个亲近的人相认，诉说自己的歉意，商讨弥补的办法，同时取回碎片。
不过回到陵州，换了个身份潜入莫府，几天观察下来，莫梨发现这个冒充自己的人，竟然看样子全无私心，别无目的，如自己一般一心为了教中的大家好，莫梨便生出了动摇。
因为莫梨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这些年努力下来究竟有多吃力，她认为自己本就不是称职的教主，若是能有这么能者代替自己，哪怕区区一个身份交予对方，也是可以忍耐的事情。
但到了最后，却是莫梨最不愿意接受的一点，那个冒牌…不，已经不算是冒牌货了，那个莫离，所拿去的，不是仅仅一个身份，而是莫梨的存在本身。
莫梨那些温暖的，伤心的，高兴的，痛苦的，但都不愿就此忘却的记忆与情感，那些构成了如今的莫梨的一切，都尽数出现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然后与此同时，不管在任何人眼里，唯有那个莫离，才是真正的，原本的莫梨。
窃居的不只是一重身份，而是存在本身。
最要命的是，除去无关紧要的武艺，那个莫离，在其他任何地方，做的都比莫梨要好。
就像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莫梨的存在。
于是莫梨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是啊，我存在于此，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又辜负了多少人的期望呢？
现在，有那么一个更好的我存在在这世上，那我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还有谁需要我吗？这样无用的，扭曲的，怪物一样的，我？
莫梨想不出来。
本来的计划，期望也随之统统打碎。
莫梨本来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归复原身，届时，再故作轻松地将一切告知乖徒儿，装出一副高人的样子，莫梨在夜里不止一次想象过那样的场景，那个时候，苏和脸上错愕的表情，会有多好玩。
但是已经没有了意义。
变回去又有什么用呢？莫梨已经没有了该回去的地方了。
支撑莫梨到现在的一切，一切，都崩塌倒地，随即化作了从指缝间溜走的沙，在风中再也不见。
“这些日子，能作为小苏的师傅，是我的幸运。”
苏和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很满足了。”
“小苏一定也不希望身边时常能看到我这么个怪物吧，每次看见，就会想起那被我这肮脏的外表欺骗的感情。”
“所以，就到这里吧。”
莫梨从腰间取下了本想着事后重起一个名字的软剑，插入了之前所用的长剑的鞘中，然后强硬地塞进了苏和的手中。
苏和意识到了莫梨想要做什么。
“等等，别走！”
苏和直接弃下软剑不顾，伸出手，想要将莫梨留住。
“留下吗？可小苏其实本就不需要我，就能过的很好，不过是少了个一直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的坏师傅而已。”
“我需要师傅！”
苏和急切地喊出。
“需要我什么呢？小苏的身边，已经有了很多值得依靠的同伴，不是么？而且，小苏现在，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呢。真快啊。”
苏和焦急地思考着，究竟该怎么回答，才能将莫梨留下来，可是任凭他抓耳挠腮，也没能想出苏和究竟需要莫梨的什么，才能有足够的分量，留下莫梨的身影。
只能徒劳地说出一句话。
“但我还需要师傅！”
苏和的确是情真意切，只可惜，这不是能让莫梨回心转意的答案，而且偏移得很远。
苏和伸出的手，抓在了空处，只留住了一把莫梨留下的风。
“你我的师徒之缘，就到这吧，往后，你再不需要受谁的拘束了。”
还有耳边回荡的，轻轻的话语，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苏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空处，还有空无一物的手心。
如果他没有执意跟过来，事情会不会不同呢？
但适才还在这的人儿，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和无力地跪倒，足足半晌，才缓缓爬起，沉默地捡起了静静躺在地上的软剑，剑柄上似乎还有莫梨手心的余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