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梨心思还聚集在思考方才的话上,身体已在下意识的控制下走回了村民们聚集的养病处,不远处,柳青禾正接过一位村民递过的甘草,准备添在药汤里,既不会影响药效,还能缓解药汤的苦涩,方便下咽。
莫梨晃晃脑袋,想不明白的事,就且先放着,还是眼下的事更为重要,整顿了一下精神,便上前向柳青禾搭话。
“柳大夫?”
莫梨走到柳青禾身后,便探出脑袋,先打了句招呼。
莫梨却是忘了,自己一身武艺精炼入了骨子里,行步如风,更是少有动静,乍一出声,旁人看来当真是如同见了鬼一样。
柳青禾不过作为医者,了解些养生的法门,还没有多少闲暇去习练,哪可能感知到莫梨的靠近,这身旁忽得钻出个脑袋,十足地吓了一跳,手里的甘草也惊得脱手。
莫梨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坏了事,好在休说只是区区甘草,就是强弓劲弩,亦或是一等一的暗器好手掷出的暗器,都能随手抄在手里,伸手一揽,便将失手掉下的甘草一个不落地接住。
柳青禾这才长出口气,拂了拂胸口,接过莫梨有些尴尬地笑着的同时重新递来的甘草。
“莫女侠,我这还在熬药呢,可真是吓我一跳,不过莫女侠来找我,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莫梨摇了摇头。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意外撞见了一位武林前辈,可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央了他助我,很快应该就能有消息了,话说回来,柳大夫你这是在熬什么药?”
这汤药的气味着实有些怪异,涩的同时有些发臭,莫梨只是对医道不太精通,但好歹作为习武之人,难免对刀剑金创,跌打损伤有些了解,怎么也不会对医术毫无所知,故而有此问。
结果这一问,却是打开了柳青禾的话匣子。
“这个问题问的好,这剂方子可是我才琢磨的,行医最基本的,就是对症下药,村民们表面看来,无论是症状,还是脉象,都像是受了瘟疫的困扰。”
“不过你也知道,有那些赤面人的先例,这并非是瘟疫,而是摄入了毒物所致,不过即便是已经知道这是中毒的反应,普通的大夫,也绝难看出个好歹,只能开些温养的方子,尝试稳住病人的状况。”
“不过我与你说,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前日里在邻村,有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没能熬住这毒,已经去世了,我尝试征求了他们家人的同意,使了些银子,总算同意我对那老者验尸。”
验尸?这听着,怎么像仵作的活计?莫梨对这些有些不太清楚,但柳青禾说的这些,她总感觉不像是大夫干的事。
“我剖开那老者的胸腹,还有四肢…”
柳青禾话还没说完,莫梨已经惊得眉毛挑起,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怎可如此?人死为大,这般不是亵渎死…”
但莫梨也没说完,便被柳青禾的话盖了过去。
“那莫女侠你说该如何做?若行此举,不过污了我的手,却能救下更多的人,那又有何不可,莫非受那条条框框拘束,眼看着这些村民遭难,才是对的么?”
莫梨下意识就想要反驳,却发现,柳青禾此言的确不差,莫梨是同样将人的性命放在最前的,只这一点,莫梨就不知该如何去反驳。
即便这在莫梨的认知中,大违世间的道德伦理。
“莫女侠看来还是能理解些的,那我接着说下去,当我观察那老者的脏腑时,我发现,他的五脏都异样地衰竭了,全然不似这个年龄的老人本该衰退的样子,五脏皱缩发黑。”
“同样的,四肢的肌肉筋络也有不少断裂开来。我又询问了老者的家人,老者感染瘟疫后,就躺在床榻上备受病痛折磨,就连动弹都少有,所以这绝非是外力所为。”
“再加上那些赤面人的表现,我明白了,这毒的效用,是强硬地压榨人体精元,催发人的体力和力量。”
“年轻力壮者,还能暂且无事,但上了年纪的人,生命本就走向衰退,哪还能经受住这等暴烈的榨取,脏器的协调当即就会被摧毁,走向衰竭。”
“那些肌肉经络也是同理,已变得脆弱的肢体承受不住被榨取出的力量,反被压垮断裂。”
莫梨不住心惊,这等效用,当真是闻所未闻,让人暂且恢复气力,振作人体的药物,武林中也不是没出现过,诸如龙力丹,大力丸之类的物什,但都没有这样以压榨人体本身来达成目的的生效方式。
这样的效用,倒是些神效的吊命丹药上出现过,类似那天王护心丹一类的,也不过是刺激人体本源,以类似莫梨天魔功滋长身体的方式。
虽为了效果不免对身体有些影响,也绝到不了柳青禾口中,这一听,就晓得要折寿的副作用。
体弱的病人本就受不得猛药,须得已温和的方子调养身体,再以猛药直攻病灶,这是许多大夫都知道的道理,而灵泉县瘟疫之事,现在听下来,倒是与这狼虎之药伤身的表现十分相似。
莫梨有些明白柳青禾的意思了。
“所以知道了这病,实际是怎么个回事,我才琢磨了这个方子,莫女侠休看着这剂汤药有些腥臭,但滋补精气最是快捷不过,乃是我家祖上传下的方子改良而来。”
“在我改良下,不仅能快速补充人体亏空的精气本源,药性更是温和,便是这样虚弱的村民,也不虞担心对身体有什么负担。”
这个莫梨倒是知道,柳大夫圣手之名江湖皆知,她这常给病人用的这独门方子,自然也有声名,这药效神异,见效极快的方子,竟如些卖狗皮膏药的走方郎中取得名头一样,唤作回春散,没少遭人诟病。
不过莫梨看了眼远处躺倒的村民,有些已经在尚且康健的村民帮助下,服用了汤药,面色很快就红润了起来,莫梨只是远远看着,都能看出那种身体内部暖洋洋的感受。
“这么说来,倒是我错怪了柳大夫了,能救得这些人,就是大好的事情,只是既然这方子柳大夫本就有,为何又要…”
莫梨还是有些不解。
“唉,莫女侠这话说的差了,知晓病情根源而用这方子,和只知晓个大概,为保险而用这方子,能一样吗?”
“区别就在于,我能知晓这方子的效用正巧足够,还能以此推算,后续该怎么助这些村民恢复,没有这出,便是我,也还是抓破头,都想不出个所以如果的。”
说着,柳青禾将手搭在了莫梨的肩上。
“莫女侠,我看你心里似乎还是有着疑虑,那我便告诉你吧,你可知我祖上是是谁?”
莫梨摇摇头,这她哪里知道,柳青禾这圣手神医,可说是横空出世,追溯最早的传闻,就已是开始走方行医,任凭整个江湖,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柳神医的来历,这身精妙的医术又是出自哪家的传承。
“那莫女侠可知道,昔日有位大医,叫作柳仁?”
这却是莫梨知道的了。
“是那位为人掏心换心的,最后被病患家人所害的柳大医?”
“看来莫女侠知道我也知道我曾祖的事迹。”
莫梨怎会不知,月前莫梨明晰天魔功又一层妙用时,便是想起了这件事,才拐着弯用传功的方式替人修复了几要开膛破肚的伤势。
“曾祖在那次行医后,便被气愤的病患亲属害去,就连名声也为当时的医林所污,斥他为离经叛道的庸医,可笑的是,当初那个先天心脏有患的病人,也不是没找过那些同样鼎鼎有名的大夫,最后还不是只有我曾祖愿去。”
“那时,曾祖见许多病症没有有效的手段,想起上古的记载中,不乏有昔日神医以动刀的方式为病人治病,因而同样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绝对重现那样的技艺。”
“虽然有些曲折坎坷,最初的时候,曾祖也同样失手害死了些病患,没少遭到谩骂和指责,但曾祖并没有放弃,日渐手熟,最后,竟也真的琢磨出了以动刀手术的方式治病的一套章程。”
“这剂方子,便是因为开膛破肚以后,病人必定元气大损,曾祖才潜心研究出来,为病人调养身体所用。”
“只是曾祖的名气在以手术之法成功救治了好几个疑难杂症以后,因此传出州郡,名扬四方以后,就遭到了许多当世大医的责难,认为他这样不敬祖宗,是为医道抹黑。”
莫梨有些不太敢说话,她明白了柳青禾的意思,就在方才,虽然莫梨知道了柳青禾的举动是为了救治灵泉县的万千性命,心中也不免很是膈应,只是没有说出。
但柳青禾并没有怪罪莫梨的态度或是想法,而是接着说道:
“但曾祖毕竟切实地治好了病症,引得许多求医无路的病患去找曾祖寻求生路,曾祖也再未失手,将他们好好地送了回去,那些一直不认同曾祖的大医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可惜曾祖最后,还是栽在了最后掏心换心的手术上,不过祖父在时,我曾听他说过,曾祖并没有怪罪气愤的病患亲属,只是在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早早注意到这点,以致没能救下那个体弱的少女。”
“曾祖去世后,祖父当时年轻,气愤于曾祖遭到的对待,放弃了从曾祖那学来的医术,转向了行商,而当时的那些大医,也终于有了借口,贬低诋毁曾祖的医术和想法理论。”
“我是从家里翻到的曾祖的手记上了解到这些,才发现了传闻与事实,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才立志行医,将曾祖被否定的路走通。”
“哪怕这在许多大夫口中,都是不可触犯的忌讳。”
莫梨有些默然,柳青禾志气非同寻常,看她如今在江湖中圣手之名可称无人不知,更是已经能算将这条路走通了。
“不过手术之术,切割肌体,动辄流血如注,最是伤身不过,只有非动刀不可的时候,我才会选择如此行事,不过这点同样对我有启发。”
“治病可以如此作为,那了解人体运行,是否也能如此?”
“才有了我如今还算可以称道的医术。”
“我每次动过手术以后,都叮嘱病患家人不要声张,等到我医道大成,整理出个体系以后,才会将我的理论与案例一同发布,刊于书上,证明曾祖的路并无差错。”
“这条路或许遭人忌讳,或许是极大的不敬,但它也是实实在在的活人无数,那么就该有人去做。”
柳青禾忽然看向莫梨,眼神很是坚定。
“莫女侠也是如此,有些对的事情,无需在意世俗的观念和看法,如果这是你认为对的,你真心想要的,那就去吧。”
莫梨有些无措,不知怎么话题转向了自己。
“为何,要与我说起这个?柳大夫就不怕我也认为你是邪门歪道,向别人宣扬,或是疏远于你吗?”
柳青禾歪头一笑。
“那莫女侠是这么想的,是这么做的吗?”
“我看莫女侠总是一副纠结的样子,那副神情,我再熟悉不过了,在鼓起勇气前,我也是那个样子,明明想要去做,却瞻前顾后。”
“好在祖父后悔当时的决定,见我又这样的心思,鼓励于我,我也终于接过了曾祖的技艺,现在,看见莫女侠的样子,我是怎么也放不下呢。”
这番话与林中侯对莫梨说的话不尽相同,甚至可说是毫无关联,但莫梨却发现,两人为了自己所说的话,都有着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