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去!”
宋祥落地以后,原地缓了缓被莫梨提着兜风的晕眩,半点不敢耽搁,便向老仵作提出了一同前去州府,将杨甸真正的死因禀告的请求。
不料莫梨在旁却看见,老仵作的眼睛骤然瞪大,气血为之上涌,方才惬意的样子荡然无存,竟是从喉中活活吼出了这个答复。
休说莫梨不解,便是宋祥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在宋祥的记忆里,老仵作平日里惫懒,但该教的东西从未少教过他,对外总是圆滑且唯唯诺诺,但工作一向没出过纰漏,叫别人寻不出差错。
在宋祥看来,老仵作也许是老了没了年轻的干劲,但最多只会给自己做个保,让自己独自过去。
但怎么会是现在这么个结果?
莫梨看着宋祥被那有些枯瘦的手捉住的手臂,这样瘦弱无力的手,便是一百只一齐上,莫梨也不过一挥手就能拍下。
但是老仵作眼睛直勾勾的,直似将目光剜进了宋祥的肉体里,用倒勾拉住,莫梨若想强硬将两人分开,要么是从宋祥身上扯下一块肉,要么就是老仵作枯柴似的手为之折断。
欺负老人这种事,除非对方是不折不扣的坏人,莫梨是断然做不出的,坏人不分年龄,年老的恶人,祸害人的本领指不定还更上一层,那等恶人,莫梨自然一丝一毫的顾忌都不会留存。
但眼前这个老人,眼中的坚定绝非是一时的意气所能浇灌出的,定有其认定的理由,这就叫莫梨颇为为难。
早知不如不听宋祥的话,哪怕宋祥还未出师,本职也是青州城里正儿八经的仵作,给出的结果官署那边未必会不认。
“我可能问问师傅,将我扣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缘故!”
宋祥对杨甸并不感冒,若是教他知道了杨甸平日的作风行径,更是会无比厌恶,但他作为仵作,将死者的死因正确的传达,本就是他的职责,哪怕死的不明不白对这等人算是一种报应,唯独作为仵作的宋祥绝不肯应允。
更何况,宋祥还另想起来了一桩或可能与此相关的冤案,师傅强硬地将他扣下,十成十要等到这件案子尘埃落定,才会放他出去,届时,另一桩案子的蒙冤者,又会多受多少苦头?
“不许就是不许。”
老仵作也是死犟,即便宋祥同样着急地用上了强硬的语气,也是一字一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眼前的师徒目光交接,几要擦出火花,莫梨哪能见得此事,用着柔和的语气,打算缓和局面,看看是否是否能说和。
“老人家,这种可不是谈事情的态度,对不对?宋仵作很是敬重你,才会意图先来找您,您也该说明您这么做的原因,才好真正讨论出个结果,而不是在这僵持,是也不是?”
莫梨好声好气,就连一直注意着压低的声音也放开了些。
老仵作转过头来,却是个面白如玉,相貌令他一个老了,没了年轻时意气的人都有些妒忌的小子,就是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个身量,着实矮了些。
不过老仵作定睛一瞧,那双见惯了男女老少,瞅过了高矮胖瘦的骨相的眼睛,又让他立时判断出,这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面对外人,还是个相貌着实好看的小姑娘,老仵作也不好意思如对宋祥一样强硬,多少开了口道:
“我自有我的理由,我这徒儿还年轻,哪里懂得那些门道,我这是为他好。”
有些熟悉的话,不是在语句上,而是在意思上。
莫梨下意识就想反驳,这般以资历压人,却又不说明,实在是对后辈的一种小视,叫莫梨如何能忍受?
但转念一想,熟悉的感觉又让莫梨发觉,自己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话或者念头?
好像是有的。
莫梨怔了的一会,宋祥也并未毫无动作,听见了老仵作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顿时想明白了什么。
“我听官署里其他的人说过,师傅过去,并非是现在这副模样,反而与我颇有相似之处。”
“师傅变成现在这样,定有师傅的缘由,才会这般决绝地拒绝小徒,但我亦有我的信念,还望师傅海涵,师傅不愿去可以,只我一人,我也定要去。”
宋祥说的诚恳,也是发觉老仵作也许也是经历了一番变故,才会变成现下的做派,他能予以理解。
但眼下得出的结果事关紧要,如果不能将其告知官署的人,说不定便会有无辜者替了真凶顶罪,这是身为仵作的宋祥万万不愿见的。
说罢,宋祥手上运力,便要抽回自己的手,然而老仵作见宋祥精神一振所说出一番话,反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抓得更加用力,饶是宋祥年轻力壮,也甩不脱老仵作枯槁的手。
“正是这样,我做师傅的,才更不能放任你去!”
这下,便是迟钝如莫梨,也明白了老仵作许是有过类似的经历,现在才会如此表现。
“够了!你们这样各执一词,都有各自的道理,如何能解决事情?难道有什么话是非不能说开的吗?”
见两人还在僵持,有些焦急起来的莫梨骤然爆发,当然,更多的,是因为莫梨心中莫名的烦躁。
发作起来的莫梨哪会惯着这拉拉扯扯的师徒,吼声不自觉带上了天魔功的浑厚内力,音浪为两人的头发烫了一烫,令它们根根竖起,而僵持的两人,更是为莫梨吓了一跳,便是拉扯的手,都惊得松开。
莫梨的爆发,显然给宋祥这对师徒吓得不轻,两人怼上的火气被粗暴地吹熄,叫他们冷静了,缓和了下来。
这时,老仵作才幽幽开口道:
“唉,我老了,却是管不住你了。也罢,能认识这么位武功高强的朋友,我也不该担心你的安危才是。”
“果然是这样,那师傅又是遇见了什么,才会有此担心?”
宋祥面上浮现一丝了然,见事有转机,老仵作放缓了口风,便打算乘胜追击,将老仵作闷在心里的事放出来。
莫梨也在一旁以小鸡吃米的架势连着点头。
老仵作一顿,定神一看眼前的宋祥,早已张开,站直的个子比自己佝偻的身躯高出半个头,眼神中的满是一只,而非少年的愚蠢。
“唉,你也是到该学这些的时候了…”
莫梨顿时明白,这是要讲故事了,手从胸口探入,在怀中这么一寻摸,便摸出一张油纸包好的炊饼,不久前还打过一阵,莫梨已经有些饿了。
“咱们仵作,虽吃的是公家的饭,也不过是个卒子,这官署里,正眼瞧咱的,又有几个?”
“宋祥你这娃子,有给每未死者清白,叫凶手得以伏法的志气,是不错,既然你来找我,想来也是真验证你适才的猜想,在验尸一道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宋祥闻言,当即便要开口,却被老仵作招手按下。
“但你可知,有些人,并不希望我们仵作,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明白了去?不希望所谓的真相,就是事实?”
宋祥点点头,他并不是愚笨的人,也不会天真地相信,辰朝盛世之下,没有半点遮住的影子,当老仵作开口时,他就已经有了准备。
“所以我最后要教你的,就是保全性命的道理,你老是见我惫懒,埋怨我圆滑,但我也从未得罪过任何一人,才能安安稳稳到了今日。”
“我并非是要你放弃你的愿景,这终究是件好事,昔日我才做上仵作时,身边有位同乡的同僚,也与你怀着同样的志气。”
“我与他一同验尸,查明了许多可疑的命案,叫诡计多端的真凶伏法,怎奈十年多前,不远的桑榆郡,出了一件可怖的灭门案,那家所在的县,连个仵作也无,我本欲应那处县衙的请托,前去为那户人家验尸,查出可疑的火灾下,那户人家可有别的死因。”
“但我那位同乡拦住了我,适巧我的儿媳,也将在那些天临盆,他便替了我前去。”
“等到他回来,他已不复之前的踌躇满志,反而是丧气无比,像是魂灵都给人抽了去,我去问他,也不肯说是什么原因。”
“我四下去打听,才听闻他在滚云县那件案子里,指出死去的那一家,虽被烧得不成人形,难以辩识,但他以自己的本领,还是发觉,那户人家,先是为人生生殴打致死,身上创伤十数处也不止。”
“这时,他也发觉了我的行动,才摇着头过来告诉我,在他验出这些以后,便有滚云县一家大户的家丁私下找他会面,愿出五十两银子,叫他说那户人家,是不慎引火,在睡梦中为火烧死。”
莫梨默然,滚云县,很熟悉的名字。
那是她的家。
“所以,他没有收下银子?”
莫梨没了吃饼子的心思,将剩下的小半块重新包好,用低落的语气问道。
“不,他收了。”
“但是,他只是为了安下那个家丁的心,随后,在公堂上,他坦荡地告诉知县,那户人家,是为人殴打,折磨致死,最后伪装成火灾。”
“同时,他也将那五十两,原封不动留在了他暂时安置的屋子里。”
莫梨听了第一句,险些捏不住拳头,就要一记侧拳打在老仵作家的老梅树上,但听完了话,莫梨缓缓地收起险些打出的拳,咬着下唇,为自己的误解而在心中道歉。
宋祥的眼神,也暗淡了些许。
“师傅说,他还失魂落魄地回了来,那么…”
“没错,公堂上,他被知县狠狠驳斥,说他不学无术,甚至心怀不轨,才刻意挑拨,说知县治下太平康宁的滚云县,竟会有那等丧心病狂的贼人。”
“最后那件案子不了了之,他也受到了州官的训斥,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重要的是,两旬后,他死在了家里,说是良心不安而悬梁自尽,但我只看他下葬前的尸身,就知道绝非如此,他是为人所害了。”
莫梨捏紧了拳头,心中无名火起。
呵,原来自己的仇,还没有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