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火?不是。愤怒?不够。莫梨心里的,是久违的仇恨,是想要将人挫骨扬灰的冲动。
是对着那与那卑鄙的人家同流合污的知县的愤恨,自家布坊的案子裁定时,莫梨早已入了深山潜心习武,待到武功有成出山时,这件事在人们的记忆中,只剩下了零碎的只言片语。
因而莫梨回到滚云县后,打听当年自家那件惨案时,也不过是以为那伙行凶的恶徒,临走时收拾了收尾,伪造成了火灾的迹象,知县只是无能,不曾瞧出。
可现在,莫梨知道了,那知县原来不是无能,而是不想。
过了这许多年,莫梨虽还是如原本一样,并没有聪明多少,但毕竟见多了事情,更又经历了一番也许不比当年丧家之痛要轻的背叛,这样的事情,莫梨本能看开许多。
最多最多,莫梨大概,也就是会等到回桑榆郡时,找到该是已经赋闲归家的老知县,痛殴一顿,叫他后半辈子呆在床上,但决不致死的程度。
但是,莫梨偏偏听见,在那时,还有一位心怀公义热血,愿为自己爹娘出头,却最后无功而返,并遭人害了去。
莫梨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攥起的拳头仿佛浇筑在一起,八匹马都休想分开,心中分明是升腾的火,在外看来却是平静如常。
一边还在说着话的师徒自是注意不到莫梨这微末的异样,只得是将莫梨每种心情的表现,肢体的每处语言都记在心里的苏和,才有将其分辨出来,去为莫梨平缓情绪的能力。
“师傅的意思,我明白了。所以师傅是认为,那死者杨甸来历不凡,身死定有复杂的原因,贸然涉入,只怕自身难保吗?”
老仵作点了点头,他也不是没有眼力,虽看不出杨甸真正的死因,好歹能认出那些钝伤乃是死后补上的,如此作为,十有八九,是有另外的缘由,考虑到杨甸的身份,那其后的缘由不问自知。
宋祥是个有志气,有能力的好后生,老仵作并不希望他涉入这么个可能连结果都没有的事情,还把自己的大好前途搭进去。
莫梨心里头还在跟闷气较着劲,忽然宋祥便伸过了手,一把将莫梨拉了过去。
“那便不用担心了。用这等卑劣手段的小人,所图的定是恶事,我等仵作的使命,本不就是让恶行昭彰,得到该有的制裁吗?师傅过去,也定是这么想的吧。”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徒儿并非独自一人,更同样有义士相助。”
老仵作一时语塞,他才想起,自己昔日也是同宋祥一个模样,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畏首畏尾,用明哲保身的圆滑藏下了自己的本心呢?
他投身仵作这么件苦差事,不本就是为了对抗这样的事情吗?又怎的开始畏惧了呢?
到头来,竟还要徒儿开释自己。
于是老仵作沉思了片刻,又抬起了头来,莫梨清楚地看见,老仵作身上的颓气一扫而空,漫不经心的眼神同时明亮了起来,丝毫不见老人的混浊。
这时,两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向莫梨,莫梨知道,这是他们在催促自己,要动身了。
莫梨也一点头,不过考虑到老仵作这老胳膊老腿的,却是不好如方才一样上蹿下跳,免得先给老仵作颠去了半条命。
不过莫梨还是顺手搭上了老仵作的脉,温润如水的内力淌了进去,老仵作立感一股清泉润泽身遭,整个人都精神了三分不止,大有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三个人即刻动身,留下只啜饮了一半的浓茶安静地放在老梅树下的石桌上,恰好一阵风拂过,一朵开了有些时日的没货晃晃悠悠地飘落,正好坠在茶上。
莫梨回过头,恰恰好看见飘落的梅花,并不伤感或是别的什么,这并不是莫梨擅长的领域,但莫梨知道,待到了明年这个时节,这棵树上,还会再长出一树的花来。
还有边上的两个人,同样是师徒,却让莫梨有些艳羡。
互相考虑着对方,一时起了冲突,却很快就将话给说开,隔阂转瞬如春日的冰雪化开在心意的阳光下。
自己妄自称作师傅,但自己,却不比这么个干瘦的,也不会武功的老人家坦率。
或许,自己也该相信苏和才是。
莫梨想起那时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感伤,绝望所击溃,悲苦之下,一时万念俱灰,选择逃避奔走,那时苏和焦急地想要自己留下,或许真如自己所看见的那样,真的不能再真。
莫梨决定了,不管这次到底能不能找到机会通过武功,去捉摸苏和的想法和意志,自己都要学宋祥师徒一样,跟苏和敞开心扉谈一谈。
也许从来的不是苏和的问题,只是自己一直抱着没必要的逃避,恐惧,还是羞耻,才让事情一步步变得如此复杂。
州府的后院中,杨敬带着两名杨家随行的下人强忍着冲动站着,院中四处站了许多州府的官兵,中间被包围的,是三个才被官兵们依着描述捉来,前来参与比武招亲的江湖人。
一个是使双锤的那位锤汉,唤作庄彪,一个是赤手空拳打拼的齐雄,仗着铁臂膀的横练功夫,也算是小有名气,最后剩下的一个,是已在擂上取了一席的一人,同样不使兵刃,使得一手强劲的拳法的大汉。
前两个,是当时许多人都见着的,在擂上与杨甸做过了一场,吃了暗算,难免心有怨气,少不得作案的嫌疑,而最后的一个,若说提前排除杨甸这种走后门,被偏袒的障碍,动机也说的过去。
重要的是,这三人,都是以大力的钝击作为手段,而非多数的江湖人以锐器,譬如刀剑矛刺的或是切割,或是刺击的手段伤人,最是契合杨甸脑上那些伤痕。
被平白地捉到官署,三人哪肯服气,只是这三人或是有伤或是武功算不得多高强,杨敬本事武艺不俗,又携了官兵前去,三人哪敢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回到了官署。
只是三人不并非到了公堂,而是被带至了州府的后院。
里外诸多佩着刀的官兵守着,唬得三人不敢动弹,彼此对视一眼,三人俱是不知被带到这里,是出于什么用意,只好静候在原地,眼中不乏警惕。
三人并未等上多久,自他们被带到院中,不过等了半刻多功夫,院门便再次打开,几个官兵抬着大的小的物件往里进,齐雄定睛瞧个仔细,都是如夹板,杀威棒之类的刑具。
豆大的汗珠从齐雄头上沁下,好嘛,也不先问询问询,直接上大刑伺候是吧?
烙铁大棒夹板等等刑具在三人面前被官兵一字排开,唬得三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都是习武的好汉子,哪个没吃苦的劲,只是吃苦吃痛也得有个缘由,这一言不合直接上刑,即便三人自觉能熬上三两个时辰,平白吃苦,也实在叫人接受不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要我过来,我也…”
最后的那人见状,忍不住开口,不料杨敬抄起地上的棍子,抡圆了便往他面门上抽,打断了才出口,不及说完的话语。
这可是青州城州府里的棍子,官家用的物什,质量本就有有基本的保证,青州城也是一州之中枢,里头吏员们所用的棍子更是不用多说。
这样上好的乌木棍,在无匹的劲力下弯折了几乎45度,其上的力道可想而知,棒顶更是四车出尖利的风声。
这一棍,若是抽实了,在脸上拉下一道血糊糊的红印不在话下,叫那精壮的汉子憋出口气,吐出两颗大门牙也未必不可。
好在齐雄反应奇快,即便身边那汉子他连姓名都不知晓,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即皮下运起内劲,筋肉鼓起,便替他抗下了这棍。
而后乌黑的,漆面上反着光的长棍应声断开,露出不规整的木茬,只留着一层皮勾连住耷拉下去的棍顶。
至于齐雄,胳膊上也是一阵生疼,铁臂膀的手臂,也泛起一道白印。
院中并非只有杨家的人以及官兵,州府中的官员,也来说数名,刺史见状当即回头,怒视跟来的一名挺着肚腩的富态小官,对方也立时低下头,数起地上的蚂蚁。
“你这厮还敢抵抗!反了你了!”
打着了棍子,直叫杨敬自觉大失脸面,心头无名火起,嘶吼一声,竟是拔出了剑。
“且慢!”
这时,另有一声,远远地从院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