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将蒙蒙亮,莫梨却已自觉地醒来。
感受到一股温润的湿意,莫梨回过头望向枕头,上头有着尚未干涸的水渍。
这时,莫梨才睡醒的迷糊头脑陡然情形,记忆清晰起来。
方才,似乎做了一个很怀念,很温暖的梦。
梦里,莫梨仿佛感受到了娘亲用双手轻抚了自己的面颊,而爹爹,也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家人似是才出外一齐游玩回家。
那时很是寻常的画面,却让莫梨抬手,两颊之下,是沿着脸庞留下的泪水,自然而然,便是几乎能够完全掌握身体的莫梨,都无从阻止。
“是娘亲,还有爹爹,在梦里来见我了吗?”
那时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莫梨却求而不得。
莫梨眼神迷蒙,希冀地四下张望,却连个模糊的影子也不曾得见。
霎时一阵失落传遍莫梨全身,但下一刻,又化作了重影的暖意在体内激荡。
平素的莫梨,并不信鬼神之说,对于她而言,她的所见,是每个人亲手的努力,才换来了越发向好的生活。
但真正见过了那请求苏和,还有苏和身边的自己为了这个世界去努力的神女后,莫梨便有所改观。
原本的认知并没有因此更改,只是莫梨觉得,或许既然都能有这样应是仙神一般的神女了,那或许死去的人,也会有灵,或许能够陪伴在生者的身边。
所以莫梨打起了精神。
回到滚云县的第一夜,便梦见了爹娘,与久违的感受重逢。
或许爹娘的魂灵,一直都等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回来。
这么想来,当初的自己,不过只因贪玩而有些野外生活的经历,却能一头扎进不远的山里,埋头习练家里传下的那本未完的天魔功。
如此顺遂,是否也有爹娘的庇护呢?
莫梨不知道。
但为爹娘复仇以后,仿佛只留下了空壳的自己,一定是爹娘所不愿见到的吧。
想到这里,莫梨不禁对那时抓起自己的手,将自己带离泥沼的老教主生出了感激。
对方给予了自己另一个容身的地方,还有为之努力,不至失魂落魄的目标,何尝不是另叫莫梨活了一次?
莫梨知道,老教主的意思,绝非只是为自己挑个能担下教派的继承人,更多的,只是希望一个本该大有未来的年轻人振作起来。
伴随教主的职责所来的压力,反而是莫梨太过尽责,自己给自己加上的。
所以莫梨从未怪罪过老教主,或是那些期盼着自己,憧憬着自己的人们。
但果然,莫梨也还是希望能够放松下来,脱离一刻不停,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职责的。
她只是愿意承担这些,而不是天生适合承担这些,能将压力甘之若饴的人。
说道这里,莫梨不禁挠了挠下巴。
那位模仿自己而生的莫离,现在回过味来,虽然极度相似,但在秦玲都难以触及,恐怕如今的苏和,都不甚了解之处,与自己还是有着差别的。
佛经里说的那些什么行想受识啊,什么这个相啊那个相的,好似便有契合的地方。
所谓身外无我,人所认知的一切,毕竟只是落于感知,于空性延伸出的外相,就如道理之于表现,比如重力延伸出的苹果落地。
而那个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莫离,看似无差,却是出于秦玲对自己的认知,只是她眼中自己所表现的外相罢了。
然而除了自己,是真正能够得见,能够完全认知的,其余的一切,不都与本性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转化么?
就如一颗树,剥开树皮乃是树干,切开树干,还能见到内中经络,而经络往下,是否还有更微小的东西一样呢?
朦朦胧胧的,莫梨开悟似的,琢磨起之前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东西,忽得有了一重理解。
或许昔日最亲近自己的秦玲,也不过塑造出一个外表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莫离,不过摸到树干一重,为此磨去本我,塑造出另一个自我覆盖的莫离,即便有着与自己极度相仿的记忆,但其中对待那份记忆的感情,还有心中细微的念头,终究是不一样的。
别的不说,起码莫梨自己,对待教中的种种事务,是凭着意志和不愿辜负期望的心意支撑下去,而那莫离,看样子却是真正乐于此事,抱有着发自心里的热情。
而与自己许下了约定的苏和,大概便已经深入了树干,看清了其上的脉络和纹理。
再往下,还有没有更深刻的,莫梨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但这已经够了,作为独一无二,愿意深究自己的存在和感受,惦念着自己的人,苏和便是莫梨最特殊的存在。
感觉自己好像变聪明了,用手拂去面上残留的泪痕,莫梨安抚着心态,等着天光放亮。
待会就要去城外祭拜爹娘了,一定要将状态调整到最好呢。
不过自己这么久没有回来看过一眼,爹娘会不会不满呢?
还有,明明欢快的好大儿,遭了难变成那样难以言说的苦楚样子,接着离家十年有余,回来却又变成了眉娇娘,个子还这么丁点。
希望爹娘不会没认出来,把自己当成是临时起意的陌生人吧…
莫梨不免担心起来,即便从方才的梦境来看,或许爹娘早已认出了自己,一如既往的关爱自己。
可那毕竟是除开苏和外,莫梨所最亲近的人了,而许久不回家的过错,又是自己所犯下的,如何叫莫梨不惴惴不安?
放空心神冥思了约莫半个时辰,莫梨隔壁的房间终于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过半刻,面前的房门便被敲响。
瞬息睁开眼的莫梨一蹦就到了房门前打开,门外正是已经洗漱妥当,衣服打理干净,连头发看样子都好生梳过了一遍,叫莫梨愈发觉得顺眼的苏和。
打理这么精神干什么,看样子都快不输本来的我了!
小小在心里较了下劲,莫梨张口却道:
“收拾的这么好看呀,等你许久了,我们走吧。”
说着,莫梨还理了理苏和的衣领,安抚下一缕不知怎的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又翘起来,压下去又翘起来,惹得莫梨内力运起,这缕头发才老实下来。
苏和却摇摇头,手搭在莫梨的脑袋上,轻抚着道:
“那可不行,阿梨这样子,可是会叫岳父母担心的哦,好好想想吧,阿梨想要跟岳父岳母大人说的话,那样状态一定能好起来的。”
“嗯…”
淡淡地应了一声,苏和的手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轻抚的感受像极了爹爹过去揉自己脑袋玩的感触,叫莫梨格外安心。
整理了一遍心里想要吐露的话语,莫梨有些不宁的惶惶面容,也终于镇定下来,为期盼和迫不及待所替代。
再睁开眼的莫梨,甚至有些雀跃。
然后便被苏和抓起了手。
“就是这样,不过阿梨先不要急,吃过早饭再走,岳父岳母一定不会希望看到阿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抬出爹娘,莫梨果然格外听话,老老实实为苏和所牵着到了客栈的门堂,即便莫梨知道自己如今这身内功,休说一顿早饭,便是两日不食,也不会对行动有所妨碍,也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待到用完饭后,这时的莫梨总算没有遗落下的事情了,真正是做好了准备。
终于,要去看看爹娘了呢…
莫梨不禁想到。
爹娘的墓,是不是许久没有人打理了呢?会不会长了许多杂草,也没有祭奠过,上过些贡品呢?
自己果然不称职呢。
但就算这样,自己也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爹爹与娘亲说。
想要说自己的思念,想要说自己为他们报了仇,想要诉说自己被带离了青州,走遍了辰朝,见过了好多好多从未见过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想要说自己认识了许多或是亲近,或是相识的人,教里的大家都是些可爱的人们,还有自己莫名其妙,不知功法怎的就走到这布,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累的莫家断后。
想要说变成这样以后的自己,更有新的见闻,认识了许多有意思的朋友,并开始找出,接近那个暗戳戳谋害自己的坏人。
想要说…自己终于,找到了愿意陪着自己,而自己也愿意陪着,想要彼此相伴一生的人。
哪怕爹娘反对,自己大概也不会放弃的人。
两个人影并肩而行,慢慢走出城外,迎着将将升起的太阳,在身后拉出两道好长好长,却相连着的影子,前方的道路,乃至远处的山林,也从夜晚的黑暗中开始塑形,披上朝霞的外衣,开始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