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话音方落,陆实闯进来时不忘带上的门蓦地大开。
随即,便是一个个子高挑,身材匀称,一件长衫裹在身上,头顶的斗笠垂下层朦胧的薄纱,显得意外相衬的一人走了进来。
若非此人进来的时候,手里不忘攥着根杆子,上面缠了张写有铁口直断的条幅,实在难叫人相信,这样的打扮,会是个游方的算命先生。
话说回来,算命先生是打这样的条幅的吗?
苏和有些记不大清。
而且,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才进来的算命先生分明以笠上的垂纱蒙蔽了面目,身上的穿着也颇为朴素单调,除却干净以外,再无任何优点。
但世上便是有一种人,乃是天生的衣架子,不论是巧匠精心设计,用料到工艺俱是不菲的华贵衣裳,亦或是街边成衣店,甚至是当铺里随时捞的平凡衣物,哪怕只是身上裹些兽皮树叶,都会格外好看。
甚至连带着提高他所传的衣服予人的印象,以致引出买家卖家差异这般事来。
苏和窜出这个念头,便是对面这人,正是个活脱脱的衣架子,还散发出一种陌生带着熟悉的气场,叫苏和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恶感。
照理来说,见到这么个藏头露尾,气场打扮全然不似他所表露的身份的人,苏和下意识便会怀疑,提起提防。
但面对眼前这人,苏和却凭空就多了几分好感,甚至能够理解,陆实好端端的怎么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先请坐下吧,阁下如何称呼?”
没来由的,苏和并不想怠慢了对方,自己同样从随意地倚靠着厢房栏杆的姿态回到了桌前。
“苏少侠叫我莫先生便好。”
莫先生自来熟似的拉开张椅子坐下,手里的杆子随手往地上一戳,便立在了原地。
一旁正准备出去的陆实看的清楚,杆子并非像插在泥地里一样来立住,并不怎么平的底安稳地向地板施压,却没有损伤到地板半分。
要知道,莫先生只是信手将杆子这么一摆,漫不经心地放下,松手更是爽快,并不再接触这细细长长,因绑了张条幅而重心有所偏移的杆子。
不是巧合。
苏和可以断定。
“那么莫先生此来,可是有什么高见要与苏某说?”
苏和提振了一下精神,莫先生的表现,尽是在大大方方地彰显他的不寻常,要叫自己看出来。
这种行为并不难猜,算命先生嘛,用这样的身份过来,想来要说的话总会与身份有所关联,亮明自身的不寻常,显然是要为之后的话增添分量。
但莫先生并不如苏和所想,将目的或是直接或是委婉地托出,反而是对着自己一阵打量。
“哪有什么高见,苏少侠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听闻苏少侠近来风头正盛,一时技痒,想来见见前后在青木镇,陵州城,乃至青州城都有大显身手的苏少侠有何非凡之处罢了。”
苏和眉头一蹙,莫先生说的风轻云淡,实际倒是把自己的行踪给摸了个透。
青木镇李家一事好说,如今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除了近些天自个传出去的大婚,便是在李家参与对李长宁的围攻,因为时机问题,颇有k了一个mvp的意味。
再者,便是苏和有意隐匿,如今也开始慢慢为人淡忘的才出道那一架了。
至于与莫梨同去陵州那会,苏和虽是出了不少力,甚至勾出了张太监偷袭灭口,但因事关重大,不好向外说与人听,反而是被平王府按了下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最后在青州打擂,苏和的确是真以自己的实力出尽了风头,但青州离徐州毕竟有段距离,此事不过刚刚传开。
能将尽数了解这些事,要不便是耳目广博,消息灵通,要么便是对自己从一开始就有极端的关注,甚至远远地跟着自己…
想到这,苏和忽得一阵恶寒,凉意自脊柱尾一路滑上后颈。
“言重了,苏某自认还算不上有多独特,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苏和摆手,身子暗戳戳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话不能这么说,可不是谁,都能有幸做此世唯二两名大宗师的弟子的,能有这份机缘,足见苏少侠的不凡。”
“好了,再寒暄未免太过,苏少侠也见着了,在下乃是位算命先生,不知苏少侠可愿让在下算上一算?”
也是,既然用着这么个身份前来,自是要在算命上做名堂,放都放进来了,苏和自不会介意这么件事,万一对方真有本事也不定呢。
对莫先生莫名生不出恶感的苏和这般想到。
“莫先生可要生辰八字什么的?”
苏和试探地问道。
生辰这种玩意,苏和可给不出来,且不说另一个世界的生辰在这合不合用,需不需换算。
便是能直接代过来,苏和也不过记得自己的生日,哪里还能具体到时辰。
所幸的是,莫先生并不需要。
“在下用不着那么麻烦的玩意,苏少侠亮出一掌便可,面相掌纹,对在下已是足够。”
闻言,苏和依言摊出一掌置于桌上,而后,苏和便见莫先生手中捻起些蓍草,眼神在自己面庞与手上来回打转,口中念念有词。
苏和并不了解算命之类的门道,也看不清对方的路数,只见莫先生手里十指似是各有其主,颠倒来回拨弄着蓍草,身上不住沁出细密的汗来。
便是莫先生的面上,也是愈发严肃认真起来,深深皱起的眉头,可以夹死苍蝇。
随着时间流动,莫先生的肉眼可见的状态越发下滑,便是气息也开始不稳,中间莫先生的气势忽得一泄,更是叫苏和险些站起来。
其下掩盖的并非是什么危险的气息,而是一股直冲灵魂的媚意,仿若世上再无人能胜过。
即便莫先生露出的不过是体态,就连面孔都没有,苏和在一瞬间,竟也动摇了起来。
少顷,苏和摆摆头,也亏莫先生的泄露的气息转瞬见就收了回去,他才能轻易发觉并抑制住这份外来的动摇,将其否定并排除。
同时也让苏和彻底信了莫先生的本事。
难怪这般装腔作势的姿态,若是莫先生不收敛起来,只怕在街上走动半个时刻,俘获城中泰半心志不坚的人不在话下。
就是,这样的气场,似乎有些熟悉?
苏和记不起来,却不知莫先生在一瞬的不察中予以了补救。
不然至多用上半刻,苏和便能回想起,在谁身上,见到过类似的氛围。
终于,半个多时辰过去,似是从水里捞出来,搞得厢房里一股馥郁香气的莫先生终于两手放下,看得苏和担心哪一刻就会抽筋的手指同样停下,蓍草被随意放在桌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少侠当真是独特的命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当先一句,就叫苏和遭不住了。
“且住且住,莫先生说的什么话这是,搞得苏某人跟某位大圣似的。”
苏和下意识打住莫先生夸张的说辞。
而莫先生,先是一怔,而后又转做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再之后,莫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却满是释怀与坦然。
“所以结果到底是如何?”
苏和见不得这谜语人似的表演,当即问道。
莫先生闻言拍起手来,便是为薄纱隔着,苏和亦能见着它脸上自心里流出的笑容。
“大喜!苏少侠命格虽独特,却与莫夫人格外契合,可说是天作之合啊!”
“苏少侠不必有顾虑,以在下所见,苏少侠只需维持这份心意,往后的道路自然是和和美美,一路顺遂,即便中间或有波折,最后也定能走到希冀的道路上去。”
只是这样?
苏和有些遗憾,方才莫先生闹出好大的声势,最后的结果,若是只是随便换些人,也倒腾倒腾就能说出的贺语,那未免太叫人失望。
不过苏和也转瞬看开了来。
毕竟他都不是此世的人,或是真有一人能追溯到他本来的世界去,那苏和反该被惊吓到才是。
“那…”
苏和正准备从怀里摸些银子做酬劳,莫先生却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身前,明明并未分神,一只手却已经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好待她。”
“欸?”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忽然传入耳中,苏和讶异一声,但在抬起头来,莫先生偌大个人影,却已经消失在厢房中,连带它那根并不笔挺的杆子。
惊疑未定的苏和奔至桌前,桌上莫先生未曾带走的蓍草还在这里,将它们一把抓起,苏和才见底下露出了两张字条,最上的生辰很是熟悉。
加紧是要加紧,但好兆头,能要苏和还是会要的,为了尽量在近日找个黄道吉日,苏和可是问过莫梨的生辰的。
与字条上的半点不差。
苏和再往下看。
“命主流离…”
尽是些轻易不好分辨的话语,于是苏和索性略过,只看向最后。
“除去命外再无他物,苦求亦是不得,终将因寂寥悲愤而死。”
苏和一手发力,字条被捏做一团,墨迹透纸染上苏和掌心的皮肤,为其着色。
说的错了吗?苏和扪心自问,如果这字条指的真是莫梨的话…
倘若自己不在,莫梨大概仍是会下山去,毕竟她还有仇怨未了。
但没有自己在,莫梨大概首先就会错过陆实,也不会在临山县逗留,路线大抵是先往陵州而去。
也说不准,但那样的莫梨,只身一人,恐怕便没有一瞬松下神经的契机。
而少了许多信息与指引的莫梨,一路走来遇上她与自己的许多事,又能阻止多少?
到最后回到陵州,届时张太监在暗中把控监督的阴谋,大抵便要成功,再往后,指不定便是才缓过气来的地母教为人分裂,成为爪牙。
那时,见到无数相熟的人死于面前,却无力阻止,更有本来身份为人顶替,莫梨的心情,恐怕比她执意出走的那天,还要难过千万倍。
那样的莫梨,会作何想法,苏和不敢在往深里想。
好在这毕竟只是个假想,自己正真切地站在这里,先是作为莫梨的徒儿,往后要做她的丈夫。
便是这些或许本会发生,那又如何?苏和相信,他有能力,能叫莫梨这些莫梨所不愿见到厌恶的事情,再不发生在她身上。
好不容易莫梨才又得到的爱,苏和绝不会让她失去。
苏和握拳,皱巴的字条为内力一绞,化成了粉,从指缝间淌下。
也就没有看见,另一张不及细看的字条上的记述。
因为苏和已不再需要,而是已将它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