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中盘旋的黑龙从来没有注意过地面的惨状。
埃斯科姆一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抱有无所谓的态度。在他看来，“世界”原本就是不断毁灭，不断新生，不断更迭的存在。不管“世界”的样貌发生了什么变化，其内容物都没有改变。人类会因为一点变化就无法生存下去，都是因为他们自身过于脆弱了。
高高在上的龙不会理解人类，也没有想要理解人类的想法。作为埃斯科姆的时候，他也只是伪装成人类的样子，模仿着自己观察到的举动，戏弄着接触到的人而已。
在天空中飞翔的时候，他从不理解地下的惨叫、哭泣、谩骂、诅咒……那些画面只是如实地映入了他的眼中，随即被他抛之脑后。
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娱乐而已。
他大概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人杀死。
年轻的龙不服输，还想再挣扎一下。
他曾经对两个人使用过梦魔的能力。一个是盟友的女儿，另一个是前来挑战他的勇者。
他们的脑中都留下了黑龙/梦魔的痕迹。那点痕迹在黑龙死后，成为了他延续下去的希望。
对于盟友之女，龙吞食了她四年的记忆，留下了编造的关于阴森古堡的印象。
对于勇者，龙只模糊了他对于妹妹的记忆和印象。虽然也编造了虚假的印象，但那些印象与他的记忆关联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并被模糊化。
在他死后，勇者的痕迹逐渐消失，而柏妮丝的痕迹则在他的挣扎之下不断扩大。
那里面有他的一部分记忆和知识。虽然那些对于龙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事物，但龙的微不足道也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
那些细小的事物会在柏妮丝脑中不断发酵，不断重塑她的躯体。
要是一切顺利，龙的意识将覆盖柏妮丝的意识，最终将以她的躯体重生。
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只是意志的延续。
黑龙的身体已经损坏了。从高空中摔下来，黑色的晶体碎成粉末，被凯劳斯的土地掩埋。龙的灵魂也受牵引进入了温蒂妮之眼的底部，彻底融入了彼世的灵魂/以太之湖。
他留存在世上的，只有那两人脑中的一点痕迹。
这就是龙的挣扎。
龙不接受悄无声息的死。
自从离开了盆地之后，他还没有真正的大闹一场。
不管是精灵、人类还是半身人，都还没有正视黑龙的存在。
黑龙还没有在潘·赫亚留下能够超越时间的爪痕。
临死之际，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
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龙必须向上挣扎。
即使他的手能抓到的只有柏妮丝。
……
…………
………………
被黑暗包围的空间，微弱的烛光不断摇晃。无垢少女浑身纯白，只有双眼是一抹艳丽的红色。她投射在墙上的黑影与她纤弱的身姿截然不同，就像张开了双翼的龙。
这个场景如梦似幻。让他想起了在怀瑟翁之谷的经历。
罗斯突然理解了妹妹的期望。
“我带了一柄匕首。”
他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你带了什么来？”
随身携带近身武器是罗斯的习惯。即使他已经能够使用魔法，也没有放下这个习惯。
意识到罗斯终于了解了状况，卡利亚也没有再装腔作势。她随口道：“感觉会很痛……算了，没有挑剔的余地了。”
她的目光是那么明亮而自豪。
黑龙还是太不了解人类。他的意识里只有记录/记忆、知识，而没有感情。他不会理解人类的情绪，他不知道人类的情感也是会杀人的。
当龙的记忆在卡利亚脑中重现之时，她理解了自己的出身、经历以及浦鲁克被毁灭的原因。
追根溯源，黑龙会找到那个地方，是因为柏妮丝在那里。柏妮丝是安塞尔和莉奥诺拉的女儿。安塞尔是黑龙的盟友，他们之间的誓约要求黑龙为盟友找回女儿。而莉奥诺拉，这个可怜的女人，将她送到了浦鲁克。这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事件，最终交织成了不可回避的命运。
浦鲁克被毁灭之时，在天空中盘旋的黑龙没有注意过下面的惨状，只是将那些画面如实地映入眼中。
那些记忆进入了卡利亚的脑中，她产生了沉重的负罪感。
耳边似乎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是她将厄运带到了浦鲁克，害死了浦鲁克的人。
那里面有弗洛伦斯、布雷登、罗斯的声音、邻人的声音、浦鲁克居民的声音。在那些声音里面，最具有存在感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透过黑龙的记忆，柏妮丝见到了四岁时的卡利亚。
年幼的卡利亚，至今没有停止哭泣。
她的不舍、悲伤和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是隐藏在了内心深处，连柏妮丝也不知道的角落。
当那份感情被撬动之时，柏妮丝被来自过去的利刃刺得遍体鳞伤。
那个时候留下的感情，时至今日，已经发酵成负罪感的深渊。那是一个沼泽，拽着她不断下沉。
她的意识下沉之后，属于黑龙的意识短暂上浮了。
脑海中的另外一个存在，告诉了柏妮丝文森特堡的秘密。
这座城堡的侍者都是为了她而制造出来的人造生命体。他们的外形和构造都与人类如出一辙，只是内部没有灵魂。他们是有着人类外形的野兽，内部只有本能，没有理性。
他们的本能/价值就是为公爵大人服务，为柏妮丝奉献一切。
她所成长、生活的地方，只是由他人构筑的一个精巧的箱庭。
现实是虚假的，记忆是虚假的，外貌是虚假的。柏妮丝·纳威加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属于她的真实，已经在十年前随着浦鲁克的毁灭而消失了。卡利亚·蒙茹瓦死在了那一天。
柏妮丝得知一切真相的时刻，正是转变的征兆。
那个消灭了浦鲁克，勾结凯劳斯、赫卡尼亚和塞吉兰的，邪恶的黑龙，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
伴随着回忆浮现的只有绝望。
在精致的箱庭中生活了十年的柏妮丝不可能抵抗来自过去的真实。
在这座城堡之中，没有能够拯救她的人。
柏妮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甚至不能自我了断。黑龙不允许她损害自己的躯体。
她的身体逐渐发生了变化。
在某一时刻，她的眼睛得到了正常的功能。
当她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亡灵也打量着她。
陌生的脸，陌生的目光，陌生的表情。
陌生得可怕。
让她联想到鲜血的那抹红色尤其恐怖。
她的皮肤发生了变化。
胸膛、腰间、腹部、手臂、大腿……似乎是以心脏为起点，身体的各个部位出现了一块块的纹路。
原本因为长期不能接触阳光而变得苍白的皮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侧面的角度能看到黑色纹路。那些纹路分布规律，在她的皮肤上勾勒出蛇类的鳞片。那些地方摸上去又凉又滑，用指甲轻刮的时候能感受到有明显的硬度。
她的体温发生了变化。
现在是深秋，夜间的气温比较低。只要房间里没有燃起壁炉，她就会浑身冰冷，不管穿多少衣服也没用。
她的体温不再维持着温暖，而是随着周围的环境而变化。
她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她分不清自己是浦鲁克的卡利亚还是塞吉兰的柏妮丝。
有的时候闭上眼睛，能看到在蓝天中翱翔的画面，或者在黄金遍地的洞窟中蜷缩的画面。她又觉得自己是诞生在某个盆地的龙、被时间遗忘的神之子。
然后她转念一想，又想起来黑龙是被勇者罗斯消灭的怪物。
既然是罗斯的对手、哥哥的敌人，那么黑龙一定是邪恶的怪物。
罗斯·蒙茹瓦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柏妮丝已经了解了。
他是征服了怀瑟翁之谷、得到了白龙加护的新勇者。他是率领有翼者讨伐恶龙，成功拯救了潘·赫亚的英雄。
他是在卡利亚的记忆中，说要成为她的英雄的哥哥。
直到今天，她的神智突然清醒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日。
柏妮丝还是柏妮丝的最后一日。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她就会被黑龙完全吞噬。
神智清醒之后，她想起了唯一能够祈求的对象。
当她还在浦鲁克时，对她说要成为她的英雄的罗斯。
“拜托了，我不想变成真正的怪物。”
柏妮丝跪在地上，向不知道在哪里的罗斯祈祷。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只有浦鲁克的那段时间是真实且幸福的。与罗斯的相遇，就是她最大的幸运。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只是不断回忆着与罗斯的点点滴滴。
夜幕降临后，气温很快就低了下来。柏妮丝感到自己的体温随着房间的温度逐渐变低。但她没有点燃壁炉。她需要冷气来让自己维持清醒。可气温一冷，她反倒昏昏欲睡。
算了，算了。
顺她意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多少，现在的她更无所谓了。
这是最后一夜。
鲜血混合着眼泪流下来，昏暗的房间中一片冰冷。
柏妮丝点亮了一根蜡烛。她仍有一丝期望。
她会为罗斯留门，为他亮起一盏照亮家门的灯。
于是柏妮丝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份幸运。
她的哥哥从不让她失望。
在她的自我完全消失之前，罗斯就像一阵风一样出现了。
在烛光摇曳的房间之中，柏妮丝的目光如此喜悦。她看着罗斯的眼神，就像注视着夜空中唯一明亮的星星。
罗斯抽出了匕首，低头看着那光滑的刀刃。
狭窄的银色倒映出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怯弱。
“哥哥。”
看着没有下一步动作的罗斯，柏妮丝扬起了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他们还是在浦鲁克的时候。
已经没有虚假的记忆能够阻隔他们了。
“你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是啊，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也是她的愿望。
罗斯将手中的银刃刺入卡利亚的胸口之中。那些刚长出来的鳞片还没有坚硬到能阻挡锋利的刀刃。红色的液体瞬间流了出来，浸湿了卡利亚的白裙。
眼前的画面真是奇怪。
深夜、昏暗的空间、充斥着鼻腔的铁锈味。
这些都是作为猎人的罗斯所熟悉的。
只是那大片大片的红色，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
奇怪的颜色，奇怪的手感，奇怪的温度。
这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
眼前的少女似乎在说着什么，可他似乎没有听懂，只是一个劲地盯着那片让他眩晕的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