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城市的缝隙间吹来,裹挟着远处人潮的喧嚣和阳光的暖意,撩动沈望舒小姐帽檐下的发丝。
她依旧望着楼下那片涌动的色彩,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神。
回去的路上,墨韵活脱脱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沈望舒小姐则异常安静,严实遮掩下的她不经给人一种疏离感,连周围的空气都降至冰点。
她坐在车后座的另一侧,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她没有参与谈话,却也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
她只是在看,在听,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正缓慢笨拙地吸收着外部世界的气息。
我能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那不再是面对陌生环境时的僵硬和警惕,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回味与思索的沉静。
秋叶原的约定,成了一颗投入她死水般生活里的石子,已经荡开了一圈圈清晰可见的涟漪。
我本以为,这股动力足以引发一场奇妙的化学反应。然而,现实给了我一记意料之外的闷棍。
第二天下午,我一如既往地来到沈家那栋豪华的宅邸。
引入眼帘的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沈望舒小姐已经自己坐在了书桌前,这在以前绝对是难以奢求的。
在以往,我至少需要花十分钟,用各种动漫周边或新游戏的情报,才能把她从卧室的懒人沙发里“引诱”出来。
“今天我们从高一的数学基础开始。”
我把特意手写的讲义放在她面前,上面用简洁的图表和最少的文字来解释概念。
“先看集合,这个简单,就当是新手村任务,熟悉一下操作。”
她点了点头,拿起笔,目光落在讲义上。
最初的五分钟,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她的专注力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打开方式。
第十六分钟,她的指尖开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那是一种搓动技能连招时才会有的独特节奏。
第二十八分钟,她的目光开始飘忽,从讲义上的“交集”与“并集”符号,游离到窗外一只飞过的麻雀身上。
第三十分钟,她手里的笔彻底变成了一个道具,被她在指间灵巧地转来转去。
“大小姐?”我轻声提醒。
她身体轻轻一颤,像只被惊醒的小猫,目光迅速收回到讲义上,但眼神已经彻底涣散了。
“这个……A集合里的元素,和B集合里的元素……”
沈望舒小姐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她眉头紧锁,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烦躁和抗拒。
我即刻停下先前的讲法,换了个思路:“你看,这就像你的游戏仓库。”
“A集合是你的武器库,B集合是你的防具库。”
“‘并集’,就是把你所有的武器和防具都放在一起,看看总共有多少东西。”
“‘交集’,就是看看你有没有一件物品,它既是武器,又是防具……”
这个比喻起了点作用。
她“哦”了一声,眼神里恢复了一丝神采,甚至开始举一反三。
“那‘补集’就是……把限定装备之外的所有普通装备,都筛选出来?”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精神一振。
然而,这份喜悦没能持续三秒。她顺着这个思路,彻底脱缰了。
“说起限定装备,《深渊幻想》复刻的‘魔女之泪’法杖,属性简直超模!”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分析游戏数据时特有的光芒,手指在空中飞速比划,快得出现了残影。
“它的基础伤害计算公式很特别,不是简单的线性增长,而是引入了一个基于‘咏唱完成度’的二次函数修正值!而且还有一个隐藏的暴击率补正,和玩家的‘魔力亲和度’属性挂钩,那个亲和度又和你穿戴的圣遗物套装效果有关……”
她滔滔不绝,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插嘴的语速,将刚刚还让她头疼的数学概念,娴熟地应用在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
她能在零点几秒内,心算出不同装备搭配下的最优伤害期望值。
却无法静下心来,理解一个最基础的一元二次方程。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自己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她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对不起。”
“没关系。”我揉了揉太阳穴,一阵哭笑不得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你刚才分析的很好,逻辑很清晰。”
“但是大小姐,我们现在要打的‘副本’,不是《深渊幻想》。”
她不说话了,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陷入了一场拉锯战。
我像个拿着鱼竿的垂钓者,不断地把她从二次元世界里一次次钓回来。
而她像条滑溜溜的鱼,总能找到各种空隙,悄无声息地溜回她熟悉的那片水域。
她的注意力极限,就是三分钟。
我尝试了所有教育学上的方法,番茄工作法、奖励机制、把知识点画成漫画……全部以失败告终。
她很努力地想配合,但那种精神上的疲惫和抗拒是装不出来的。
一旦遇到稍微复杂一点的推导,她眼里的光就会迅速黯淡下去。
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抗拒,是一种生理性的排异反应,无法靠一句鼓励或者一个遥远的承诺就能轻易克服。
枯燥的、需要漫长时间投入才能看到一点点成果的学科知识,对她来说,几乎等同于一种酷刑。
那天下午的补习,以惨败告终。
当我准备离开时,她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用极小的声音问了一句:
“我是不是很笨?”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那个在游戏世界里叱咤风云的“神秘高手”,此刻渺小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不,你不笨。”我回答。“你只是习惯了另外一种思维方式。”
“而我只是,还没找到适合你的攻略而已。”
她没有再说话。
离开沈家,夜色已经笼罩了城市。我开着车,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能搞定复杂的课题,能处理棘手的社团事务,能轻松应对各种社交场合,但我却搞不定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姑娘。
我需要找到一艘船,一艘能载着她渡过这片知识海洋的船。可那艘船,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