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着吧台上那张冰冷的黑色卡片。
尤菲米娅家族。这名字在欧洲上流社会,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秩序。
它不像沈氏集团那样,是凭借着几代人的商业嗅觉和铁腕手段,在近百年里崛起的庞然大物。尤菲米娅是一个更古老的符号,血脉与权力的藤蔓,早已盘根错节地深入了这片大陆的肌理。
艾德琳学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用一种新奇的方式履行家教的职责,用游戏作为桥梁。但在艾德琳学姐的视角里,我所做的,似乎成了一场精心设计的社会实验。
一个被她清晰洞察,甚至可以预测后续步骤的“行为引导案例”。
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
我将那张黑色的卡片收进口袋。它很薄,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咖啡店的客人已经走光了。
我把最后一只咖啡杯擦干,放回架子上,然后开始收拾吧台。
白川茉美在另一边,安静地将桌椅一一归位,动作轻柔,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起初只是有风,吹得店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在了玻璃窗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
只是一瞬间,雨势就大了起来。雨水汇成溪流,沿着玻璃蜿蜒而下,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霓虹灯的光晕被拉扯成一片片流动的色块。
“下雨了啊。”我关掉店里的背景音乐,对正在脱下围裙的白川茉美说。
“嗯。”她点点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忧。
我检查了一下店里的门窗和电源,确认一切妥当后,才拿起自己的背包。
走到门口,推开门,一股夹杂着湿润泥土气息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雨幕如织,密集得像一道无法穿越的瀑布。路灯的光在雨中化开,给地面上的积水镀上了一层晃动的金边。这样的雨势,别说走到车站,恐怕冲出去两步,就会被淋个通透。
我站在屋檐下,有些发愁。今天出门时天气晴好,完全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天气。
看来只能等雨小一些了。
我靠在门边的墙上,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卡片坚硬的轮廓。艾德琳学姐最后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带沈望舒小姐去看看吧,见识一下真正的商业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这究竟是善意的建议,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提醒我,我为沈望舒打造的那个游戏“沙盒”再美好,也终究是虚拟的。
她迟早要回到那个由资本、权力和冰冷规则构筑的“真实世界”里去。
正当我出神时,头顶的雨声忽然停了。
不是雨停了,而是落在我身上的雨点,消失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把素净的米白色雨伞,正静静地举在我的头顶上方。
我回头。
白川茉美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她个子不高,为了能将伞完全举过我的头,整个人都微微踮着脚尖,手臂伸得笔直。
雨伞的大半都倾斜在我这边,而她自己的左边肩膀,已经完全暴露在雨幕里,深色的外套很快就被洇湿了一片。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用那双总是带着些许雾气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执着。
“前、前辈,请用。”
她的声音很轻,混在哗哗的雨声里,细弱得像一声低微的嗡鸣。
我接过伞柄,她的指尖冰凉。
“走吧。”我握住伞,手腕一转,很自然地将伞面向她那边大大地倾斜过去,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伞下,“我先送你回宿舍。”
她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跟上了我的脚步。
我们并肩走在雨里。
世界仿佛被这把小小的雨伞分成了两个部分。伞外是喧嚣的、狂暴的雨夜;伞下是安宁的、沉默的一方天地。
一路无言。
只有雨点狠狠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还有我们两人踩过积水的脚步声,一前一後,在寂静的街道上交错响起。
我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步调。
她走得很安静,双手抱着自己的背包,缩在伞下靠近我的一侧。她的头一直微微低着,我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顶,和偶尔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
沉默并没有带来尴尬。相反,一种微妙而安宁的气氛,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我不需要开口去打破它,她也不需要。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舒适的交流。
我的思绪又开始飘散。
我想起沈望舒小姐。那个把自己锁在城堡里的大小姐,用游戏和冷漠构筑起高墙,抗拒着外界的一切。我费尽心力,为她打造了一艘名为“游戏”的船,引诱她驶向知识的海洋。每一次她取得进步时,都让我觉得自己的努力物有所值。
我又想起艾德琳学姐。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继承人,用精准、理性的语言,剖析着我和沈望舒小姐的关系,剖析着她们这类人早已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
她们的世界,宏大、复杂,充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与压力。
每一步都关乎利益的博弈,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影响家族的未来。
而此刻,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她的世界似乎很简单。
白川茉美的善意,纯粹、直接,不附加任何条件,也不需要任何回报。
就像这雨夜里的一盏暖灯,不炫目,却足以驱散人心底的寒意。
我感觉到伞柄被一股轻微的力量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低头,看见白川茉美正用手指,悄悄地抵着伞杆,试图把伞更多地推向我这边。
我没说话,只是握着伞柄的手用了点力,又稳稳地将伞推了回去,确保她的肩膀不会再被雨淋到。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手指僵了一下,然后便不再有动作。
我们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关于雨伞归属权的博弈。
一辆汽车从旁边飞驰而过,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我下意识地向外侧跨了一步,同时将雨伞猛地往她那边一挡。混合着泥水的冰冷液体,大部分都打在了伞面上,也有一部分,毫不客气地泼在了我的裤腿和后背上。
“啊……”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惊呼,停下脚步。
“没事的。”我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感觉后背一片冰凉。
她看着我湿透的裤腿,嘴唇动了动,眼神里满是愧疚和自责,好像那辆车是她开的一样。
“前辈,对不……”
“走吧,快到了。”我打断了她的话,继续往前走。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尽快把她送到安全温暖的宿舍,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没再说话,只是跟得更紧了些。
很快,女生宿舍楼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建筑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走到宿舍楼下的屋檐下,我收起了伞。
伞外的雨声再次变得真切而喧嚣。
“我到了。”她接过自己的背包,对我鞠了一躬,“谢谢前辈送我回来。”
“早点休息。”我把伞递还给她。
她却没有接,而是摇了摇头,小声说:“雨太大了,前辈……你用吧。明天……明天再还给我就好。”
说完,不等我拒绝,她就又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跑进了宿舍楼。
那背影,带着几分像是完成任务后的仓促和逃离。
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还带着她体温的米白色雨伞。伞面上,雨水还在往下滴答,在地面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水圈。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冰冷坚硬的黑色卡片,又看了看手中这把普通的、却透着一股暖意的雨伞。
忽然觉得,艾德琳学姐或许说对了一半。沈望舒小姐和她那样的人,或许真的不自由。
我笑了笑,撑开伞,转身走入那片无尽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