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校园空气里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混杂着修剪过的草坪清香。
我把那把米白色的雨伞晾干,折叠整齐,在第一节课前的间隙去了趟女生宿舍楼下。并没有见到白川茉美本人,她大概还在补觉,或者已经早早去了教室。我把伞交给她的室友转交转交,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
刚走出宿舍区,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阮芋的信息,附带了一个可爱的猫咪探头表情包:「学长学长,江湖救急!有空聊两句吗?我在艺术中心门口等你!」
我看了看表,离下一节课还有四十分钟,时间还算充裕。
艺术中心门口的台阶上,阮芋正捧着一杯热豆浆,身边放着那个标志性的帆布包。今天她没穿那件暖黄色的毛衣,换了一身利落的牛仔背带裤,里面搭着白色卫衣,头发盘成了一个丸子,几缕碎发垂在耳边。看见我走近,她立刻放下豆浆,像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学长!这里!”
我走过去:“怎么了?这么大阵仗?”
“这次是大事!相当大的事!”她神秘兮兮地眨眨眼,从包里掏出一叠乐谱,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国际文化节要开始了,留学生合唱团有个节目,原本定的钢琴伴奏临时要去参加教授的巡演,放了我们鸽子。我想来想去,全校能救场又镇得住场子的,只有你和艾德琳学姐了。不过艾德琳学姐最近挺忙的,都没怎么见到她,所以,还是得再靠你救场啦。”
我接过乐谱翻了翻。曲目选得很有意思,既有传统的《茉莉花》变奏,又融合了西方的赞美诗和一些非洲民谣的节奏元素。
改编难度不低,对伴奏者的要求更是苛刻,不仅要技巧,更要懂得在不同文化风格间无缝切换。
“这种高难度的杂烩,你确定我是最佳人选?”我合上乐谱,开了个玩笑,“音乐系的琴房里应该有不少想赚学分的专业生。”
“他们技术没问题,但感觉不对。”阮芋收起嬉笑的神色,认真地看着我,“这几首曲子的核心不是炫技,是‘融合’。学长之前在迎新晚会上的演奏才是最合适的,你弹琴的时候,有一种……怎么说呢,包容感。”
包容感。这个词让我微微一怔。
她接着说,语气里带着超出她年龄的通透:“这次演出的主题是‘桥梁’。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站在一起,唱同一首歌。这不仅仅是表演,更是一种尝试去理解对方文化的姿态。我相信音乐能搭建桥梁,就像……”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在斟酌措辞,最后还是坦率地说了出来:“就像学长你正在为大家做的那样。我们可以一起,用音乐做同样的事。”
我握着乐谱的手指紧了紧。
“而且,”阮芋见我没说话,以为我在犹豫,立刻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如果学长不答应,我就只能自己上了。但我那点三脚猫的钢琴水平,上去绝对是‘车祸现场’,到时候丢的可是咱们留学生的脸呀。”
我忍不住笑了:“激将法对我没用。”
“那……那额外加两盒曲奇?以后你的下午茶点心我包了?”她试探着加码。
“好吧,成交。”
阮芋眼睛瞬间亮了,差点没忍住欢呼出声。
“不过,”我晃了晃手中的乐谱,“有些细节的处理我需要和你确认一下。编曲的想法很大胆,但如果不磨合好,很容易变成乱炖。”
“没问题!下午三点,图书馆三楼的老地方,我把详细的策划案和分谱都带过去!”她比了个“OK”的手势,笑容灿烂得让周围路过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看着她风风火火跑远的背影,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乐谱。
下午两点五十分。
我提前十分钟到达了图书馆。三楼的社科文献区依旧安静,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我没有直接走向我们约定的阅览桌,而是站在书架的阴影里,远远地看见了阮芋。
她已经到了,但她并没有在看乐谱。
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生。看穿着打扮,卫衣上印着首尔大学的校徽,应该是个韩国交换生。
此刻,这个男生正对着桌上一本厚厚的哲学书抓耳挠腮,我看清了封面,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他的头发已经被揉得像个鸟窝,面前的笔记本上涂涂改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阮芋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支铅笔,身体微微前倾。
我没有走过去,而是静静地倚着书架,看着这一幕。
那个韩国男生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韩语单词,夹杂着几个破碎的英语词汇:“Logic… no… logic connect… ah! Impossible!”
他手里的笔在纸上重重划了一道,几乎要把纸张戳破,显然是被语言障碍和艰涩的哲学概念双重夹击,心态崩了。
阮芋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她轻轻把那一页快被戳烂的笔记纸按住,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干净的速写本。
“Hey, listen to me.”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很清晰,语速放得很慢。
接着,她开始用并不流利、甚至带着点可爱口音的韩语说了几个词。大概是平日里看韩剧学的,发音虽然不标准,但那个男生立刻抬起头,眼神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Concept here…” 阮芋指了指书上的一段话,然后在速写本上画了一个大圆圈,里面画了个火柴人,“Subject (主体)。”
她又在圆圈外面画了个世界,“Object (客体)。”
然后,她在两者之间画了一座桥,用笔尖点了点:“Interaction (交互)。”
她手舞足蹈,一会儿指指自己的脑袋,一会儿指指书本,嘴里蹦出中英韩三语的大杂烩:“Think… thinking… then… real world… collision! Boom! Then… realization!”
这简直是一场行为艺术般的教学。
如果让哲学系的教授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觉得这是对黑格尔的亵渎。但在那个韩国男生眼里,阮芋画出来的那些简笔画和夸张的手势,仿佛是世界上最清晰的逻辑图。
“Ah…” 男生愣了几秒,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一下大腿,“Dialectic! (辩证法!)”
“Yes! Yes! Dialectic!” 阮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竖起大拇指,“Bingo!”
男生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双手合十对着阮芋连连鞠躬,嘴里不停地说着“康桑哈密达”。
阮芋摆摆手,又从包里掏出一套彩色的便签纸,撕下一张贴在书页上:“Color coding. Blue for definition, yellow for example. Easier for brain.”(颜色编码。蓝色定义,黄色例子。大脑更轻松。)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鬼脸。
男生如获至宝,赶紧拿起笔开始照做。
我站在阴影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这就是阮芋。她并不一定是那个学术造诣最高的人,但她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共情。
她能敏锐地感知到别人的窘迫和需求,然后用最温和、最不伤自尊的方式提供帮助。
这种能力,比任何高深的理论都珍贵。
等那个男生情绪稳定下来,抱着书本道谢离开后,阮芋才悄悄松了口气,,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看来黑格尔如果活着,也得拜你为师。”我走到桌边,轻声调侃道。
阮芋吓了一跳,差点呛到。她抬头看见是我,脸颊微微一红,赶紧把那个画满火柴人的速写本合上:
“学长!你什么时候来的?都看见了?”
“看见了。”我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Boom! Then realization!’ 很生动。”
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哎呀,你就别取笑我了。那个男生是刚来的交换生,英语不太好,哲学课的教授又有口音,我看他急得快把头发薅秃了,就没忍住多管闲事……”
“这不叫多管闲事。”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叫天赋。”
“天赋?”
“把复杂的东西变简单,把陌生人变成朋友的天赋。”我指了指那个还在埋头苦读的韩国男生离开的背影,“你帮他省下了至少三个小时的焦虑时间。”
阮芋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那个标志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嘿嘿,能帮到人就好啦。毕竟我也经历过刚来时那种听不懂课的绝望嘛。”
她迅速切换状态,将那个“哲学速写本”推到一边,把厚厚的一叠乐谱和策划案铺在桌面上。
“好啦,言归正传。学长,这是这次文化节的详细流程和曲目单。”她瞬间变得专业起来,手指在乐谱上滑动,“这里,第十二小节,我想加入一段即兴的钢琴独奏,用来衔接前面的民谣和后面的赞美诗。不需要太长,三十秒左右,情绪要从‘欢快’过渡到‘庄严’。”
我低头看着乐谱。她在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了情绪变化、强弱记号,甚至还在旁边贴了便于翻页的标签。
“准备得很充分。”我中肯地评价。
“那是当然,不能坑队友嘛。”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