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声戛然而止。一道阴影投在铺满乐谱的桌面上。
我不紧不慢地抬头。
桌边立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生,身形修长,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他手里捏着根指挥棒,正用一种审视次品的目光,在我和阮芋之间来回扫视。
那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阮芋。”男生开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这就是你找的救火队员?”
阮芋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她下意识往我身前挡了半步,像只护食的小猫。
“朱利安,这位是白墨渊学长。”她声音冷了几分,“是我请来的钢琴伴奏。”
“白墨渊?”朱利安咀嚼着这个名字,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没听说过。”
他手中的指挥棒在空气中虚点两下,满脸不屑:“音乐系没这号人物。经济系的?还是哲学的?阮芋,文化节不是过家家。随便拉个外行来凑数,你是想让合唱团在全校面前出丑?”
图书馆这一角的氛围陡然降温。我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搭着桌面,没说话。
看来是这人把这次演出当成了他的私人领地。未经他“御批”的闯入者,在他眼里都是一种亵渎。尤其是,这个闯入者还是由阮芋找来的。
“朱利安,请注意你的措辞。”
阮芋站直了身体,圆圆的脸蛋紧绷着,“白墨渊学长的钢琴水平是艾德琳学姐都认可的,绝对能胜任。原来的伴奏放了鸽子,我们没有时间去外面找磨合期长的乐手,这是最优解。”
“那就取消这首曲子。”朱利安双手抱臂,下巴微扬。“宁缺毋滥。我不接受我的指挥生涯里出现业余的瑕疵。”
他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
“这位同学,我不是针对你。钢琴这东西,业余玩玩陶冶情操可以。但上台是另一回事。”
“这首改编曲里有大量的切分音和复杂的和弦转位。”朱利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你确定你能看懂谱子上的那些记号?别到时候连踏板都踩不明白。”
周围已经有几个学生投来了看戏的目光。
阮芋气得胸口起伏,刚要开口回怼。
我伸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阮芋愣住,转头看我。
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抽过那份乐谱。
翻页。
指尖划过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语气平淡:“你说得对,宁缺毋滥。钢琴是这首曲子的骨架,骨架要是软的,合唱团唱得再好也是一盘散沙。”
朱利安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顺着他说。
下一秒。我的手指停在了第三页,指尖在某处小节线上点了点。
“所以,作为一名追求完美的指挥,你一定注意到了。”我抬眼,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在这个第45小节的转调处,编曲者犯了一个和声学上的低级错误。”
朱利安一怔。他下意识凑近:“什么?”
“这里。”我没有用晦涩的术语堆砌,而是单刀直入,“主旋律从降E大调转到g小调,但伴奏部分的左手和弦,却依然保留了降A音。”
我手指轻叩桌面,模拟出那个刺耳的音程。
“如果演奏时照谱弹,左手会和男低音部产生一个小二度的直接冲突。在现代派音乐里,这或许叫‘张力’。但在这种古典风格的赞美诗里……”
我顿了顿,笑了:“这就叫车祸现场。”
朱利安的脸色变了。他一把抓过乐谱,死死盯着我指出的那个小节。眉头紧锁。他在脑海里快速模拟音响效果。
一秒。
两秒。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作为一个指挥,没发现谱面错误是大忌。而被一个他口中的“外行”当众指出来,更是公开处刑。
“这……这可能是打印错误。”他声音干涩,明显底气不足。
“也许吧。”我没有穷追猛打,随手又翻过一页,“还有第62小节。”
我的语气依旧轻松:“这里的‘rit.’(渐慢)标记位置也值得商榷。如果是为了配合歌词的情感递进,渐慢应该从第60小节的第三拍就开始。”如果等到这一小节再慢,合唱团的气口会非常难受,听众也会觉得突兀。”
啪。我合上乐谱,将其推回朱利安面前。
“当然,你是指挥,最终的解释权在你。”我身体后仰,重新靠回椅背,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我只是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提出一点小小的建议。”
死寂。
朱利安拿着乐谱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看乐谱,又看看我。原本的傲慢碎了一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震惊、尴尬与自我怀疑的复杂神色。
托夫塔教授经常在他的课堂上很喜欢引用一句话: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刚才指出的两点需要扎实的乐理知识,更需要对音乐结构极高的敏感度。尤其是关于“气口”的处理,那是只有身经百战的乐手才能体会到的细节。
阮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她眼睛里爆发出光芒,两颗小梨涡在嘴角若隐若现,显然憋笑憋得很辛苦。
“咳。”朱利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眼神开始游移,不敢再与我对视。“那个……第45小节确实是个问题,我会联系编曲修改。至于渐慢的处理……我们可以排练的时候再试。”
气焰全无。刚才那只骄傲的孔雀,此刻已经被拔光了毛。
“那么,白墨渊学长是吧?”朱利安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语气还有些别扭,但至少带上了敬语,“既然你对谱子这么熟悉,那……明晚七点的第一次排练,希望你能准时参加。”
“我尽量。”我点头。
朱利安像是为了掩饰尴尬,匆匆说了句“我还有事”,抓着指挥棒转身就走。
直到他消失在书架后。“噗嗤——”
阮芋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直抖。她抬起头,眼角还挂着笑出的泪花,“他简直像生吞了一整颗柠檬,他平时可是鼻孔朝天的,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糟了糟了,我当时真该录像的,真是可惜。不过学长也很厉害啊!”
“只是运气好,刚好看到而已。”我随口道。
“少来。”阮芋显然不信。她双手托腮,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学长,你到底还有多少会的东西是我不知道的?经济、哲学、社会学,现在连音乐都这么精通。”
她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你该不会是哪个外星人派来地球考察的吧?”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
“我要是外星人,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抓回去做样本。”
“为什么?”
“研究一下地球生物的活力来源。”
我笑着把乐谱推给她,“好了,别贫了。既然接了这个活,我就得负责到底。这几个地方你记一下,回去还要改分谱。”
“遵命!长官!”
阮芋俏皮地敬了个礼,拿起笔,神情却比刚才更加专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