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的排练大厅穹顶很高,回声效果极佳。
距离正式演出还有三天。
负责指导的施密特教授接了个电话,脸色铁青地摔门而去,留下一句冷硬的德语:“自己练习。”
那位自诩天才的指挥朱利安,今天没露面,据说是去参加什么“更重要”的独奏会面试了。
失去车头的合唱团,此刻就像一列正在脱轨的火车,金属轮毂在铁轨上摩擦出刺耳的火花。
“停!都给我停下!”男高音部的领唱,一个暴躁的意大利男生把乐谱摔在地上,“女低音部是在梦游吗?那是降E!降E!”
他指着那几个东欧女生,唾沫星子乱飞:“你们把我的调子带到西伯利亚去了!”
“嘿,注意你的态度!”
“管好你自己的嗓子!”女低音那边毫不示弱,一位金发女生冷笑一声,把乐谱卷成筒状敲击掌心:
“钢琴给的音就不准!伴奏吃错药了吗?”
战火瞬间烧到了我身上。
我坐在施坦威三角钢琴前,双手悬在黑白键上方,没动。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才那个音我给得没有任何问题,是她们自己因为前面的切分音进慢了,导致听觉上产生了错位。
但我没说话。这种时候,辩解只会火上浇油。
争吵声越来越大,意大利语、俄语、英语......甚至夹杂着几种不同语言的国骂。
原本应该用来搭建和声桥梁的石块,现在成了互殴的武器。
有人开始收拾背包,拉链声刺耳。
有人缩在角落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冷漠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和散漫。
“大家静一静!”
“咚!咚!咚!”
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突然炸响。
不是拍手,也不是敲桌子。
有人拿着一支麦克风,用力敲击着谱架的金属杆。
扩音器放大了这种刺耳的噪音,所有人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场面瞬间死寂。
阮芋站在合唱台最前方的指挥位上。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橙色卫衣,在灰暗的舞台灯光下十分显眼。因为个子不够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双手撑在指挥台边缘。
“谁让你上去的?”意大利男生皱眉,捡起地上的乐谱“你是搞后勤的那个……阮芋?下来,别添乱。不懂别瞎指挥。”
“我是不懂指挥,但我懂你们现在为什么吵架。”阮芋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她还得踮起脚尖才能让后排的人看见她,“这不是音准问题,是恐慌。”
全场安静了两秒。随后是更猛烈的嗤笑声。
“恐慌?我们在卡内基大厅演出的时候都没恐慌过。”有人嗤笑。
“对,就是恐慌。”阮芋从指挥台上跳下来,径直走到女低音部面前。
她看着那几个抱团防御的女生:“第45小节转调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觉得像是在悬崖边上走?”
那几个女生愣住了,刚想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面面相觑。
“如果不死死抓住旁边男高音的旋律线,你就会觉得自己要掉下去,对吗?”阮芋追问。
其中一个犹豫着点了点头:“那个和弦太怪了,完全听不到自己的音。”
“那就对了。”阮芋打了个响指,转身看向我,“学长,能不能麻烦你只弹左手的分解和弦?把那个支撑音弹重一点?”
我心领神会。不需要更多解释。
手指落下。低沉、厚重的降B音在琴弦上震动,我刻意剔除了所有花哨的装饰音和高频泛音,只保留最原始的低音骨架。
咚。咚。咚。
“听到了吗?”阮芋闭上眼睛,像是在享受某种节奏,“你们不需要去抓男高音的旋律,也不用管那些复杂的变调。”
她睁开眼,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来,别想音高,把声音‘坐’在这个节奏上。想象你们是坐在自家沙发上喝啤酒,而不是在走钢丝。”
女低音们面面相觑。
随着我的琴声,她们试探着张口。
起初还有些犹豫。
但那个低音如同定海神针,给了她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那种飘忽不定的颤音消失了。
一种厚实、温暖的音色,稳稳地铺陈开来,完美地托住了上方的空气。
“Yes! 就是这种感觉!”阮芋兴奋地挥了挥拳头,“男高音,现在你们再试试进那个高音C,是不是感觉有人在下面托着你们了?”
那个意大利男生半信半疑。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铺垫好的声场上,送出了那个音符。
没有任何阻碍。声音通透、明亮
他惊讶地挑了挑眉,看向阮芋的眼神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这不科学,”他嘟囔着,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但……确实管用。”
“这就是科学,心理声学。”阮芋俏皮地眨眨眼,“接下来是切分音。大家别把它当成数学题去数拍子,越数越乱。”
她想了想,突然把手里的麦克风像烫手山芋一样扔给旁边的同学,又赶紧接住。
“想象一下……你们在偷吃厨房里的热香肠!刚出锅的!烫手!所以要扔来扔去!”
她一边说,一边做着夸张的动作:“啪!啪!接住!扔出去!”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本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来,试试‘烫手’的感觉!One, two, three, go!”
我指尖飞舞,琴声变得跳跃灵动。阮芋没有用正统的指挥手势,她像是在跳舞,身体随着节奏律动,每一个动作都在传递着情绪。
那些原本各自为政的声音,开始互相寻找,互相咬合。
我看着站在人群中央发号施令的阮芋。她脸颊微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每个人不安的根源,然后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化解了它。
这一刻的她,比任何拿着指挥棒的大师都要耀眼。
一曲终了。
大厅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Bravo!”那个意大利男生带头喊道。
阮芋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缩了缩脖子,那种掌控全场的气场瞬间消散。
她转过头,隔着人群看向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做口型道:“吓死我了。”
我合上琴盖,看着她,嘴角上扬。
“做得好,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