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大厅的灯光熄灭,喧嚣退潮。
深秋的夜风有些喧宾夺主,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没头苍蝇似地乱撞。路灯昏黄。
阮芋缩了缩脖子,整个人几乎要陷进那件宽大的卫衣里。
“咕噜——”
一声极不和谐的动静打破了沉默。
她动作一僵,随即捂着肚子,尴尬地冲我眨巴眼睛:“它说它想加班。”
我看了眼腕表,十点四十。
“走吧,学长。”她拽住我的袖口,像是怕我跑了,“带你去个秘密基地。说好了请你吃大餐,小芋头我言出必行。”
那是一个移动拉面摊。
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昏黄的光晕在地面投下一滩暖色。
掀开厚重的帆布帘,浓郁的骨汤香气夹杂着热浪扑面而来,瞬间把深秋的寒意挡在了外面。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日本大叔,正低头切着叉烧。摊位不大,只能容纳四五个人并排坐着。
“大叔!两碗特浓豚骨,加蛋,加笋干!”阮芋熟练地点单,然后拉着我在油腻却干净的长条木凳上坐下。
蒸汽升腾,模糊了视线。
阮芋把一次性筷子掰开,互相摩擦着去毛刺,动作流利而熟练。
“刚才真是超惊险啊!。”她盯着面前还在沸腾的汤锅,声音很轻,“其实我上去的时候腿都在抖。男高音那人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我真怕他把乐谱砸我脸上。”
“但他听你的了。”我倒了两杯冰水,推给她一杯,“因为你是对的。”
“那是学长你琴弹得好,镇住了场子。”她笑了笑,
她接过水杯,指尖被冰得缩了一下,却没松手。面端上来了。阮芋接过面碗,深深吸了一口气,“哇,就是这个味道!救命的解药!”
阮芋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毫无形象地大口吸溜起来。
她吃面的样子很豪迈,大口吸溜,毫无偶像包袱。
热气熏蒸下,她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着她为了几片笋干眯起眼睛满足的样子,很难把她和刚才台上那个挥斥方遒的指挥联系起来。
或者说,这才是剥离了“小太阳”外壳后,最真实的阮芋。
大概是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
“学长,你也吃啊,总是看着我干嘛?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精力特别旺盛?”阮芋突然停下筷子,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
“有点。”我诚实地回答,“像个永动机。”
她咽下面条,放下筷子,双手捧着热乎乎的面碗,眼神有些放空。
“其实我超累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得差点被旁边沸腾的水声盖过。
“大家都叫我‘小太阳’,觉得我永远开心,永远有办法。宿舍有人失恋了找我,课题不会写了找我,就连女生宿舍的马桶堵了,第一反应也是喊‘阮芋’。”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后来我也习惯了。好像只要我笑着说‘没问题’,天就不会塌下来。”
摊主大叔把切好的葱花撒进新出锅的面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溏心蛋,蛋黄流了出来,混进白色的汤底里。
阮芋肩膀颤了一下。她低下头,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但我也会怕啊。”
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这学期的奖学金竞争好大,如果评不上下学期的房租又要让爸妈多做几千碗面。我的口语还是有口音,上次做现场答辩时还被那个金发教授翻白眼……”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声音有些哽咽:“有时候我就想,比我优秀的人都在咬牙坚持,我有什么资格认输呢?我要是在这里退缩了,以后遇到更大的困难怎么办?我不能让爸妈失望,更不能让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冰块撞击玻璃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尤菲米娅的家族信条里,示弱是无能的表现,眼泪是廉价的排泄物。艾德琳学姐曾教过我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如何精准地计算利益得失。
但她没教过我,面对一个女孩在深夜拉面摊前强忍的眼泪,该用什么公式去解。她的“小太阳”外壳下,藏着的是并不比我少的焦虑和恐慌。
我拿起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小芋头。”我叫她的外号。
她抬起头,眼角还挂着一点泪花,傻乎乎地看着我:“啊?”
“你的面要坨了。”我指了指她碗里那坨纠缠在一起的面条。
她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已经弯了起来。
那点沉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学长你真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她愤愤地夹起一大筷子面塞进嘴里,“下次一定要给你点地狱辣!辣得你张不开嘴!”
“好。”我答应得干脆。
看着她在灯笼红光下重新变得生动的脸庞.....
怜惜。这个词在我二十年的人生字典里很少出现。
阮芋低着头,肩膀细微地耸动。
她在努力把那些情绪连同面条一起吞回去,试图维持那个“无坚不摧”的小太阳假象。
我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手抬到半空,又停住。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最好的尊重不是廉价的安慰.任何廉价的安慰,都可能成为压垮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太阳只需要有一个人陪她吃完这碗面,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