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完阮芋那边的演出后,我再次投入到日常的家教工作中。
沈家书房内,空气干燥而恒温。
“我把这座城屠了。”
沈望舒小姐坐在那把电竞椅上,手里抓着鼠标。
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却被她用平淡的语气一口说出,像是在说“晚饭吃三明治”。
屏幕上,《埃德拉斯编年史》的地图边缘,一座刚刚被她攻陷的边境小城正冒着黑烟。
系统弹出了占领后的处理选项:【安抚】、【掠夺】、【屠城】。
我眼皮跳了一下,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理由呢?”
“这座城的忠诚度只有20,每回合都在掉治安值,还要消耗我两个军团的粮食去驻守。”她理所当然地指着数据面板,“把它变成无人区,我就不需要驻军,治安问题也解决了,还能回收一笔资源。这是最优解。”
逻辑满分,人性零分。
这就是沈望舒小姐目前最大的短板。
经过这段时间的“游戏化教学”,她掌握了经济学的供需曲线,理解了封建制度的权利义务,甚至能算清楚复杂的战争后勤学。但在她眼里,那个虚拟世界只是由无数冰冷数据堆砌而成的系统。
这一观念甚至间接地影响到了现实世界中她的行为表现。
她不懂“人”。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这些东西在她的大脑里是一片荒原。
她能算出一座城市的粮食消耗,却理解不了为什么那里的NPC会因为信仰而暴动。
“大小姐,”我松开手,把椅子拉近了一些,“如果这是纯粹的数据游戏,你是对的。但这个游戏的设定是‘模拟真实社会’。你屠了这座城,周围三个中立城邦的恐惧值会爆表,他们会立刻倒向你的敌对阵营。你会为了省两个军团的粮食,多出三个死敌。”
沈望舒小姐愣了一下,眉头皱起,显然没算到这一步。
“还有,”我指了指屏幕上那些逃难的像素小人,“人心不是数据,它有惯性。你今天做了暴君,明天你的封臣就会想:‘既然她能杀平民,会不会有一天也为了利益杀我?’这叫‘塔西佗陷阱’的变种。”
她抿着嘴,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最后有些烦躁地把鼠标一扔。
“这游戏真麻烦。就没有那种只要数值够高就能碾压一切的设定吗?”
“现实也没有。”我合上笔记本,“休息十分钟。我去打个电话。”
走出书房,走廊里的空气凉飕飕的。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掏出手机。通讯录划过几个名字,最后停在了“白川茉美”上。
在这个领域,我只是个半吊子。术业有专攻,我需要一个真正的专家。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通。
“莫……莫西莫西?”
听筒里传来白川茉美特有的软糯声线,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慌乱。
背景音有些嘈杂,隐约能听到几个女生的笑闹声。
“哎,茉美,谁的电话呀?这么防着我们还特意躲阳台去?”
“不会是上次晚上那个送你回来的学长吧?”
“咦?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进展如何了茉美?说出来让我们给出点参考建议嘛。”
“嘘,别乱说啦!”
接着是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大概是她捂着话筒跑到了更安静的地方。
几秒钟后,背景里的嬉笑声远去了,只剩下细微的风声。
“抱歉,前辈,刚才……室友在开玩笑。”她的声音恢复了安静,像是一只受惊后慢慢探出头的小动物,“这个时间点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确实有点事需要求助我们的文学系高材生。”我笑了笑,开门见山,“还是我那个棘手的家教学生。她逻辑思维很强,但共情能力很差,对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的理解几乎是零。我想给她补补人文社科的课,但直接扔大部头名著,她肯定不看。”
“所以……”白川茉美那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
“我需要一些‘诱饵’。”我看着窗玻璃上滑落的水珠,“有没有那种披着轻小说、奇幻故事外皮,但内核其实在探讨社会学、历史或者哲学的书?文笔要好,剧情要吸引人,最好能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思考‘人’这个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大概正用手指缠绕着耳边的发丝,眉头微蹙,那双总是含着雾气的眼睛认真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有的。”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份专业领域的笃定。
“其实很多优秀的轻小说和通俗文学,都在探讨很深刻的命题。比如《奇诺之旅》讨论的是国家体制与人性的矛盾,《狼与香辛料》是中世纪经济学的入门,还有……”她如数家珍地列举了几个名字,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如果是那位……大小姐的话,我觉得她可能会喜欢反乌托邦类型的题材。”
“太好了。”我心里有了底,“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整理一个书单?不用太多,三四本就行。关键是要有切入点,告诉我每本书对应什么社会学概念,我好忽悠……咳,引导她去读。”
“好,好的!”她答应得很干脆,甚至带着一点欣喜,“我……我今晚就整理,明天发给你。”
“不着急,别熬夜。”
“没关系,反正……反正我也在看书。”
挂断电话,我回到书房。沈望舒小姐正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戳着键盘上的RGB灯光。
看到我进来,她立刻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进的高冷模样。
“休息结束。”我敲了敲桌子,“继续,这次我们不谈屠城,谈谈怎么搞‘文化入侵’。”
……
白川茉美的效率比我想象中还要高。或者说,她对待这件事的认真程度,远超我的预期。
两天后的下午,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附件不是简单的Word文档,而是一个精心排版的PDF文件,甚至还做了封面。
标题是:《关于构建虚拟世界观的参考阅读索引》。
这姑娘,连标题都帮我想好了怎么去迎合沈望舒小姐。
我点开文件。
里面列了四本书。每一本下面,都附着密密麻麻的阅读笔记。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剧情简介,而是极其细腻的分析。
第一本是《奇诺之旅》。
她在备注里写道:“这本书虽然是单元剧形式的游记,但每一个国家都代表了一种极端的社会形态。比如‘多数表决之国’探讨了民主暴政的边界,‘不仅是为了和平之国’影射了战争与历史记忆的传承。建议引导阅读者思考:如果没有法律约束,人类的道德底线在哪里?”*
第二本是《来自新世界》。
备注:“虽然有超能力设定,但这其实是一部披着奇幻外皮的人类学著作。它讨论了社会如何通过洗脑和基因改造来维持稳定,以及‘异类’是如何被系统性清除的。这对于理解‘统治阶级’的思维逻辑非常有帮助。”
第三本是《银河英雄传说》。
备注:“专制与民主的终极辩论。莱因哈特与杨威利并非简单的善恶对立,而是两种政治哲学的碰撞。阅读者可能会被莱因哈特的个人魅力吸引,但请务必引导她关注杨威利关于‘体制腐败’的思考。”
而在文档的最后,还有一段她手写的扫描字迹,字迹清秀工整:
“文学不是为了给出标准答案,而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复杂性。希望这些故事,能成为她看向窗外的一扇窗。”
我看着屏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哪里是书单,这分明是白川茉美把自己在文学海洋里打捞上来的珍珠,一颗颗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我面前。
她甚至贴心地标注了每一本书的“劝退点”和“爽点”,简直就是一份针对沈望舒小姐的“阅读攻略”。
“你在笑什么?”沈望舒小姐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我回过神,发现她正狐疑地盯着我。
“没什么,只是收到了一份绝世秘籍。”我把笔记本电脑转过去,推到她面前,“记得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你的公会成员虽然拿了工资,但在逆风局还是会溃散吗?”
她点了点头,这是她最近最头疼的问题。
“因为你只给了利益,没给信仰。”我指着屏幕上的书单,“这几本书里,藏着统治人心的最高级技术。只要你能读懂其中一本,你的公会凝聚力至少能翻一倍。”
沈望舒小姐将信将疑地接过鼠标。
起初,她的表情是漫不经心的。作为沈家大小姐,她书房里的名著多得能堆成山,但她从来只拿来垫显示器。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白川茉美写的那些备注上时,滑轮滚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多数表决的暴政’?”她低声念出其中一行字,“如果杀掉一个人能让所有人都幸福,这件事是正义的吗?”
这正是她在游戏里经常面临的选择。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是”,因为数值收益最大。但现在,有人告诉她,这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继续往下看。
看到《银河英雄传说》关于“最好的专制与最坏的民主”那一段分析时,她的眼睛亮了。
她嘟囔了一句,“这不像那些老学究写的书评,倒像是……像是玩家写的攻略。”
“是一个很厉害的朋友帮忙整理的。”我在旁边适时地补充,“她花了两个晚上,专门为你挑的。”
沈望舒小姐的手指顿了顿。
她抬起头,视线从屏幕移到我脸上,又落回到那些密密麻麻、带着温度的文字上。
作为常年自我封闭的人,她对这种“用心”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力。她能看出来,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没有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教育的顽劣学生,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读者。
这种尊重,比书单本身更让她动容。
“这些书,你那里有吗?”她问。
“我都带来了。”我从背包里掏出那几本在这个世界或许还算小众,但绝对经典的实体书,放在她桌上。
沈望舒小姐伸手拿起最上面的那本《奇诺之旅》。封面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短发少女,画风并不严肃,甚至有点可爱。
她翻开第一页,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急躁地寻找“干货”,而是静下心来,开始阅读序章。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声。
过了许久,大概读完了第一个故事。
她合上书,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多了一丝若有所思的迷惘。
“那个……”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书脊,声音很小。
“嗯?”
“替我……谢谢她。”
沈望舒别过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树叶,耳根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粉色。
我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好,我会转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