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沉下，红色淡作橘黄，又被上与下的青灰色蝉食，堆积的青灰色深沉成了黑，最后黑落到地面。
于是，夜又填满了凡间。
虚假的夜空本该永恒不变，却在今夜有了些许不同。
天穹之上高挂的，是两轮明月。银白的光，给夜笼罩上了一层轻纱。
月色下的森林之中，一个白发的少年刚结束了与故人的叙旧。
一阵轻风，将一缕黯淡的昏黄吹到了他手中。他轻轻挥手，将这一缕天光送回了九天之上。
借来的东西，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将天光送回之后，叶霜尘抬起头来仰望那两轮明月。
那其中的一轮，霜尘如今也是记起了它的来历。
三千年前，月神澜霜以一缕月光自斩神格，将一身银辉与月宫中剩余的无忧花一同投入最后一汪天池水中，酿成了那一轮挂了三千年的虚假圆月。
她就是这样，即便月神成了传说，她也依旧为凡间留下了夜里的光辉。
叶霜尘也记得，他在当时捡起了杯中的那一枚银叶，使得月神的存在并没有完全消亡。
后来，那一枚银叶在北域的风雪中重新焕发生机，成了如今的帕米拉。
所以无论是过去她身为月神的身份，还是如今她名叫帕米拉的身份。
叶霜尘都做不到对她不管不顾。
无色的轻风，吹入了银白的宫殿之中。
银白的光，像是堆积了千年的霜雪，填满了整个座宫殿。
白发的少年走近那颗银色的枫树，帕米拉就在那里，紧紧闭着双眼，安安静静地靠坐在那颗银色枫树下。
离得近了，叶霜尘才发现，帕米拉虽然还是帕米拉，却似乎又已经不完全是了。
她多了一分天神的威严，却也少了不止一分真实。
如今的她，甚至比那月光更虚幻。
三千年前，她已经将绝大部分的本源都投入到了天池水中。仅剩的些许，也在先前被她自己主动遣散了。
她就快要消失了，不是死去，是存在本身就要不存在了。
“你也好，书慢也好，都不知道对自己更爱惜一些。”
叶霜尘想起了同样居于天上三宫之一的另一个天神，艺术与美之神书慢。
在三千年前，她也是主动选择将自身的本源离散，沉入了清河之中。
少年罕见地表现出了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便穿过了那些已经凝聚成实质的月光，来到了帕米拉身前。
少年又一次开口，却是对不在这里的人说话。
“莹雪，借剑一用。”
“您若是需要，拿去用便是。”
“既是借剑，总还是要和你说一声的。”
若那位寒雪仙还在，大概会有后面的对话。但如今回应少年的，只有那柄名为玉絮的长剑。
冰凉的白色被少年握在手中，他轻轻举起剑，轻轻挥下。
银白之上，很快便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纯白。
冰雪肆虐在这宫殿的每一处，微小的霜花盛开在月光之上。
一剑之后，少年便松开了手。
“回去陪着她吧，如今的天上实在冷清了些。”
少年放开手，他手中的长剑化作星光重新回到了那虚假的天穹。
随后，有轻风吹起，将那恢宏而虚幻宫殿吹作漫天的银白。
银色的枫树也在轻风之中破败零落，与悬挂在上面的那一轮明月一起，化作银白的月光向着凡间落下。
长明的星，孤独的月，深沉的漆黑，泛滥的寂静。
夜，终于得以回归它该有的模样。
白发的少年将银发的女子抱在怀中，随着月光一同落到地面。
帕米拉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幻，一道道白色的痕迹爬满了她从衣服中露出的每一寸肌肤。
薄薄的霜将这副随时要破碎的身躯强行拼合在一起。
冰，在少年身前凝结。叶霜尘松开手，将帕米拉轻轻放到冰床上。
月光堆积在帕米拉身上，似乎是想要融入她虚幻得几乎看不见的身体里，却又似有被一层不可见的薄膜，将月光尽数隔离在外。
月神的神格在三千年前便已被她自己斩碎，来自月神的月光自然回不去她体内。
“稍微有些麻烦……”
神格破碎，本源离散。这是离真正的“死亡”最近的情况。
哪怕天河两岸的那两位天神现身于此，也只能是无能为力。
而现在的叶霜尘，只是在那银灰色锁链的帮助下暂时连接了本源，但那一枝的末梢不能向这边偏离太多或是太久。
各种各样的制约是在太多，叶霜尘能做的实在有限。
不然，这一次亚斯塔洛特和上一次的贝芬格，还是应该让他们再死一死的。
可惜，叶霜尘的时间不多，比起眼前的女子，那两个魔王如何倒并不是多重要。
“我记得，我还欠你一盏无忧酒，可惜你不来找我取，那一盏前些时间已经用掉了。”
少年平静地向紧闭双眼的女子诉说着。
等到话语终了，他缓缓抬起右手触碰到自己的胸膛。
然后，像是学着先前的帕米拉，那只手深深地刺入了胸膛，触及到了心脏所在。
叶霜尘合拢手指，从构成他心的万千丝线中生生撕扯下一缕。
他将手掌从胸膛中抽离，不可言说的某种在他手掌上开成一朵小小的透明花朵。
叶霜尘左手取出一盏精致的水晶杯，明明只有月光落入空杯中，那其中却莫名斟满了清澈的水。
叶霜尘将右手放在杯盏上，然后轻轻合上了手掌，那小小的花被捏碎落入杯中，又被其中的水浸没。
“没办法，只能重新给你酿一盏了。”
随着叶霜尘轻声的言语落下，沾染了淡淡花香的清幽酒香从杯中渗出。
月宫的无忧花入天池的清水，酿得那天上三酒之一，无忧。
少年蹲下身，轻轻抬起女子的头，将手中的一杯清酒小心翼翼地送入她口中。
有了来自叶霜尘“心”的一缕，渗入无忧酒中月光便能留在帕米拉体内，重新凝聚出她的本源。
如此，本源的问题便算是解决了，待得本源稳定，神格便有可能重塑。
接下来，是另一个问题了。
三千年前，白发的少年拾起了那片沾了无忧酒的银枫树叶，避免了她完全消散的结果。
但只是基于一叶诞生的帕米拉并不能算是曾经的月神，她如今终究只是个人。
人有生死。而如今的帕米拉无疑早已耗尽了生的部分。
即便凝聚了本源，如此下去，她大概也还是去清河红海走一遭，然后踏入那生与死的轮回中。
可唯独这被人间称为生机的存在，叶霜尘给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