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陆离小时候是不怕鬼的，因为多数鬼怪长得和人也差不多，若不是故意变幻出死状来，一点也不可怕。
他一直觉得，鬼怪不过是另外一种生灵。
直到他认识了小姐姐。
小姐姐是爷爷请来的保姆，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有一头青丝一般的秀发，她总是挽着头发，梳着非常好看的发髻，上面还带着镶珍珠的发钗。
程陆离小时候不知道鬼怪是什么东西，只知道那是很好看的小姐姐。
小姐姐常常待着程陆离出去玩，虽然不会去很远，但可以去南城各种地方。程陆离会趴在小姐姐怀里睡觉，等他一觉醒来，也就到了要去的地方。
小姐姐会带着程陆离去看山、看水、去画展、去咖啡厅，但小姐姐最常去的是南城老城区那边的一个医院，虽然她从来都不进去，但程陆离却会在咖啡厅里，看到小姐姐在医院门口，徘徊好久。
即便不能进去，每次小姐姐都会梳妆打扮好，穿着金线秀牡丹的银滚边旗袍，带上柄金镶翡翠玉的玉钗，腰间还会挂着鸳鸯戏水的荷包。她在医院前面凝望，常常凝望很久很久。
程陆离顺着小姐姐的眼睛看过去，那个位置大概是五楼的第三个窗户，拉着蓝色的窗帘，偶尔能看到闪过的人影。窗帘很少拉开，只是在早晚会动那么一次。
程陆离想，那大概是小姐姐的心上人，病了。
可是小姐姐不能进入医院，她不敢进去，也不能用这样的身份去见他。很久以后，程陆离才知道，小姐姐以前是歌姬。男人上战场的时候，小姐姐给他弹了一首琵琶曲，男人给了小姐姐一把匕首，说是回来就娶她。
小姐姐在家里心心念念着男人，希望战火不要伤到他，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渐渐老了，战争都结束了，可是她还是没等到那个男人，周围的媒婆以前还会给她说媒，说她脸蛋漂亮弹曲好听，虽然出生不太好，但胜在年轻。但随着小姐姐年岁渐渐上去，也就没有年轻这回事儿了。媒婆也就不再来了，小姐姐可以安安心心等着男人来娶她。
她等了很久很久，却什么也没等到，直到有一天，她弹曲回来，却看到男人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后来她才知道。男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是那个女人救了她，女人出生干净，家里都是做医生的，很是有面子。
小姐姐回去后很伤心，就这样病了，病了很久，病得咳嗽都咳出血来了。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觉得浑身酸痛，却也不愿意吃东西，就这样一直躺着。等到有一天醒来，世界却变了天。
程陆离那时候不太明白世界变了天是什么意思，只以为是小姐姐天黑时候睡着了，睡了好几日天亮了才醒来。
小姐姐说，她醒来后，身体也就不乏了。她又见到了那个男人，而男人身边的女人已经殁了，只留得男人一个人在医院里。
小姐姐说她只是想上去看一看男人，哪怕一眼都好。
程陆离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小姐姐苦笑着，却也温柔地摸着程陆离的脸，“小少爷，你不懂，我去不了。”
小姐姐还是会在医院前徘徊，徘徊好久好久。
程陆离说，“小姐姐要是不能去，我可以替你去。”
小姐姐很惊讶，“小少爷真的能替我去么？只要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程陆离郑重其事地点头，“我可以的。”
可是小姐姐却又畏缩了，“不行，我还是不敢……他会不会不记得我了，他肯定不记得我了……”
就这样，小姐姐徘徊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那扇窗子的窗帘一直摆动，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那里行动一样，她让程陆离去医院问了问才知道，那个病人快不行了。
他也快不行了。
小姐姐整日寝食难安，程陆离能看到她一直来来回回走动，手中紧紧握着那绣着百合的白色手绢，她在决定什么事情，却决定了好久好久。
直到有一天，小姐姐又把程陆离带到了那个离医院很近的咖啡店，小姐姐抓着程陆离的肩膀，“小少爷，您说过，您会帮我的，对吧？”
程陆离点点头，“我可以帮你去见他啊，你要和他说什么呢？”
小姐姐却摇了摇头，“小少爷，我想要亲自进去见他。”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进去呢？”
“我进不去……我只能靠你了。”
程陆离还不明白这段话什么意思，却看到小姐姐突然把自己拥入怀中，然后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身体瞬间冰凉冰凉，等他明白的时候，他却发现小姐姐不见了，他被扔到一个黑暗的地方。
很奇怪，他还能看到周边的东西，可是他觉得，他周围是黑的。他想向前走，但他的身体却不受他控制。他努力喊着，叫唤他的小姐姐，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听得到他。他就像一个被扔到了黑暗角落里的孩子，什么人都不能注意到他。
他疯狂叫喊着，拍打四周能摸到的东西，可是没有用，就连小姐姐都看不到他。苏韵寒跑到咖啡店里来找他，就站在他面前，可苏韵寒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她明明在和自己说话，却不是那个自己。
苏韵寒说，“保姆姐姐呢？”
“程陆离”说，“不知道啊，可能又跑到医院了吧。”
苏韵寒说，“那好，记得晚上到我们家吃饭。”
“程陆离”说，“好的。”
苏韵寒一直在和“程陆离”说话，但却听不到他。
可能从此以后，全世界都看不到他了。
接着，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开始朝医院跑去，小白鞋在楼道上传来哒哒哒地声音，“程陆离”跑得很快，眼前就是503了，就是那个男人的病房，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她就能看到他了。“程陆离”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花费了她很大的勇气。
走到门口了，“程陆离”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推开门。眼前的光线渐渐变亮，窗帘在病床前头飞扬，“程陆离”想要上前一步，却突然被一根粗壮的藤条拉住。
副校长变出了无数的藤条捆绑住“程陆离”，一挥手将病房门关上了，“程陆离”拼死挣扎，可是没有用，那些藤条一根根比人的大腿还粗，像巨蟒一样缠住了“程陆离”。
程陆离吓呆了，他能感觉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压榨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了。小姐姐越用力挣扎，他觉得身上越疼。
不知过了多久，藤条突然松开了一半，一只有力的手破开黑暗。明明是枯槁如柴的手，此刻仿佛带着千斤的力量，然后将程陆离从黑暗中拉扯出来，程陆离觉得身上每一寸骨肉都被人撕开了，一段生命又从他身上剥离开，仿佛是把他的骨肉拆掉了一部分，疼得他一直尖叫。
他看到小姐姐从他身体里拉出来，然后跌落在地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程陆离看到小姐姐身上很淡很淡的灰色的光，小姐姐往前爬，想要进入了医院里，但她的身体却渐渐消失，等到她推开了门，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灰烬。
程陆离看到那双如玉藕般纤细修长的手落在半空中，然后消散在空气里。
爷爷说，“她本来就要死了，就不该来人多的地方。”
程陆离怔怔地看着那迎风飘扬的窗帘，在阳光里像是什么旗帜。他慢慢地走进去，看到那病榻上插着无数管子的男人，他已经很老了，看上去比爷爷还要老，他仿佛是一张枯槁的纸包裹着松脆的骨头。小姐姐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呢，他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