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情总会重演,无论是从社会还是个体的角度,而身处其中之人往往要很久之后才会反省过来,这句话菲丽希蒂深有体会,在开始行程之前,菲丽希蒂并不觉得这次出行会有什么特殊之处。兰特尾提照例给她做了一次预言仪式,他用龙的鳞片蘸取黑羊血画成的法阵,随后念念有词。然后他停下来,面色严肃地对菲丽希蒂说道:
“菲丽希蒂,菲丽希蒂,你的这次出行将至关重要,你一定会在路上遇见一个颇有天赋的孩子,并且把她带回来,她也许不是这些人中最为出色的,但她对你而言一定是不可替代的,之后,她的未来会有两条路可以走,而这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兰特尾提说得煞有其是,他穿的是一件仿教士袍,搭配上花房里的氛围,全身仿佛萦绕在一团神秘的黑云之下,倘若放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小镇子里,倒也能唬住几个人。
“行了行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就算我不把她带回来会当场去世,到时候还不是要看具体情况而定。”菲丽希蒂哭笑不得,“明明你有个占卜的房间,为什么要跑到花房里面来。”
“你应当心存敬畏,对于预言的结果,你自己知道的,你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兰特尾提挺起了胸膛,“至于做出预言的地点也很重要,这里和你,以及预言的另一位主角都息息相关。这些不起眼的花丛,会是串联你们命运的纽带。我从不胡谄。”
“我本来也没质疑你的预言内容。”菲丽希蒂摊了摊手。对于这位拥有一半异种血统的预言家所做出的预言,她向来持保守态度。
菲丽希蒂的每一次出行都有一条固定路线,她会沿着这条路,逐步走访那些村庄与城镇,从寻常巷陌当中发现那些未被雕琢的璞玉——多数时候她都无功而返,毕竟不是所有有才华的人都会被发现,他们也许就那么一直默默无闻,连带着他们身上的财富也一同默默无闻,有一天便和腐烂的肉体一同前往寂静的坟墓,回归巨树的怀抱。这种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菲丽希蒂也只是在她所能做的范围里去挽救,仅此而已。
“是吗?嘿嘿嘿……”兰特尾提发出怪笑。预言家于是不再出声,专注于推演星空与大地的神秘纽带。
一座偏远的、和类人族群往来甚密的村庄,向来都会有些奇妙的事情发生,不论是故事书上还是历史上。抱着这样的心态,菲丽希蒂来到贡格拉尔山的西北处,这里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她想在札记上为这里起个名字,回过头来一想,却又觉得这对当地的村民而言是一种傲慢,于是记载时便写它为“无名村庄”,后来和当地的监察官交流才增补上名讳。那位监察官直到她亮明身份之前都是波澜不惊的态度,在得知她身份之后浑身抖了一下,得知她想带走拉文提亚之后又抖了第二下。
有时候她也在想,把这个小姑娘就这么从她的父母身边带走是否有些太残忍了?她不着急,现在是相对而言的和平年代,战争对于普温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即使政局如何风云变化,在整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力的限制下,它们的震荡波要很久才会传播到这里,甚至可能完全不会来到这,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一样,人们能够安居乐业,不受打扰的生活下去。每个人各司其职,是维持这个小小社会运转的齿轮,倘若菲丽希蒂不来到这里,那拉文提亚的未来也将如她的父母,简单,但足够幸福。
但是拉文提亚自己愿意跟着她走了,那就没办法了嘛。
有一件事情她并不会承认,在拉文提亚身上,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安魅凯拉,那个卡佩口中的“古怪蓝蘑菇”,这种事情让她感受到莫名的羞耻,尤其是在从“贲卓”(树妖语,意为“人类”)离开之后,她有一天带着拉文提亚露宿荒野,在山洞前搭起火堆,那跳动着的橘黄光芒照映在拉文提亚的发丝上,竟然呈现出深蓝色。那一刻,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她新收的这个学徒都和那名扬一时的植物学家无比相像。
真的是疯了。她甩了甩脑袋,但是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猜想:也许安魅凯拉早已死去,眼前这个年轻的混血小姑娘就是她的转世?神秘的希莱瑟提女士曾和她探讨过这个问题,那位女士以隐晦的比喻为她揭露过这个世界所赖以维持的部分真相,因此她比任何人都要相信灵魂不朽的说法,尽管这和主流的观点相悖。算起来她们分别的时间,倒也足够安魅凯拉重新踏入轮回并降生了。
“梅尔维尔老师……晚上这么睡觉不冷吗?”拉文提亚问。
“你冷吗?嗯……那你来我的睡袋里面挤一挤吧。”菲丽希蒂回答道。
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抱住拉文提亚的时候她反而平静下来。塑造一个人的不仅和他先天的条件有关,也和他后天的经历密切相关。希莱瑟提女士曾问她: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是否还是失忆之前的他呢?她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是。理由也很简单:过往的经历塑造着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影响着他的行事风格,当这些都不复存在了,那这个人的一部分“人格”也随之不复存在,那他就不能称之为过去的“他”了。因此,纵使眼前这个小姑娘再怎么和安魅凯拉相像,乃至于她真的是安魅凯拉的转世,她们也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兰特尾提的预言已经灵验了一部分,她确实一定会把拉文提亚给带回来。菲丽希蒂想到这里不由得发笑。对于剩下的那部分,她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一定会让拉文提亚走上前途最为光明的那条道路,不管这会遇到何种的艰难险阻——它们也会为唯一一种情况让步,那就是拉文提亚主动选择了另一条路的时候。
做出这关键选择的一天并不遥远,带回拉文提亚不久,她就在旁人推荐之下将法弗妮带回到庭院里,这个安静的少女和她当初十分相像,鬼使神差地,她把法弗妮和一直单人住着的拉文提亚安排到了一起,她们年龄相仿,性格上恰巧能够互补,相处方式则和当初的菲丽希蒂与安魅凯拉如出一辙。当菲丽希蒂站在窗子前看着法弗妮被拉文提亚连拖带拽地扯去参加集体活动时,她仿佛在透过玻璃看当初的自己,脑海里深埋的记忆碎片像是被鱼线一块块钓出水面,逐渐拼合成一幅生动的影像,就此与现实相重合,以至于干涉了现实之人的决策。
“我打算找个接班人了。”
听见这话的时候福群纳多吓了一大跳,毕竟是个老头,容易受到惊吓,其他的几个教师也各有异色。奥克塔维亚相当于她的闺中密友,不由得问道:“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不要紧,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感觉我还挺健康的,再活个五十年都没有问题。”菲丽希蒂说,“找接班人是早晚的事情,不如趁早培养能担当大任的。”
“既然提出来,肯定是已经有人选了吧?”福群纳多喝了口茶水,“我猜猜,是萨洛米拉?不大可能,她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太毛躁了,不适合教人,而且她的性子也肯定不愿意就在这个小地方窝着……是拉文提亚吧。”
既然是老头,自然也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情,因此几乎一猜就能猜中。
“嗯,我想,这种事情还是要问一问你们的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要是能成功培养起几个接班人的话,我们的工作也会轻松不少,倒不如说现在才开始想着接班人的事情有些太晚了。”另一个教授蚀刻术式的老师说。他的话引得其他老师纷纷点头赞同,福群纳多于是说道:
“那你也记得给我们留几个合适的学生,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挑我们的担子啊。”
“这可要你们自己去挑,不然怎么能得到合心意的?不过,我会给你们提前筛选一下的。”菲丽希蒂半开玩笑地回答道。
具体的交谈细节她也回忆不起来了,总之,她把安魅凯拉留给她的两把花枝剪的其中一把给了拉文提亚。拉文提亚足够聪明,能够意识到这份赠礼背后所包含的意味,她抬头看着菲丽希蒂的面容,那双眼睛透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梅尔维尔老师……我觉得我还不够格拿着这个……”
“你可以学习,可以进步,不是吗?”菲丽希蒂带着鼓励意味又往拉文提亚怀里推了推。
于是拉文提亚收下了这份赠礼,此后的时光里,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越来越成熟老练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也源于这一无言的嘱托,尽管她自己对其中的缘由并不像老头那样清楚,但无论是成为花房管理员,还是无时无刻不盯着法弗妮,这些经历都影响着她以后的人生轨迹,对于菲丽希蒂无意间给她做下的决策,她欣然接受,并且乐在其中。
预言剩下的部分已经灵验了许多,要是能见微知著的话,那它也算是完全实现了。至于所谓安魅凯拉的转世,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解开的误会,菲丽希蒂所心心念念的人,也许就隐居在某个海岸边的小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