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僧侣对他们做了隐瞒。和他同行的其他几个探险者的征途始于夏日,而他离开修道院的日子,正是冬元日前一天。他听了一名游历至此的传教士的建议,于是从雷诺阿的一座破落修道院离开,孤身前往雅曼,寻找荆棘之路的起点。他所依仗的,只有一张传教士手绘的地图,一根辅助施展圣权的木杖,以及加护过的长袍。他的衣物来自于传教士的捐赠,他的盘缠来自于为人驱邪的酬劳。
他就这样跋山涉水来到雅曼的一处小镇,去宗教运动似乎唯独忘记了这里,当地还保有一座完整的、有教士驻守的教堂。那些教士们在惊讶中接待了他,看着他用最一丝不苟的礼节拜谒圣像并祈祷。人们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僧侣为了抵达这里,究竟经历了何种的磨难,现在,他们只是单纯地被这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的信念所打动,他们本以为僧侣就要在这里安顿下来,但僧侣却说:
“我是来重走帕里鸠鲁的荆棘之路的。”
这是一个通知。
在商讨之后,教堂里的人决定派遣几名年轻力壮的修士和僧侣一同前行。这些修士并不完全投身于宗教活动中,他们也有俗世的身份和工作,家里尚有其它产业和兄弟姐妹,足够承受他们冒险所带来的风险。僧侣并不在意是否有人与他同行,即便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对他而言更像是累赘。 他如同羊群的领头羊一般,带着他们沿着荆棘之路走下去,路途之上也如领头羊般迎接困难,做出决策。一日,他们行至一处水井,这里已经近乎荒废,水井边杂草丛生,僧侣对着地图看了半天才确定,当初帕里鸠鲁就是在这里打水的。
他从水井边探头向下看,里面已经被淤泥堵死了。
“我们继续走。”他于是说道,带着几个人向着下一个可能还存在的遗迹前进。
人生的意义究竟为何?他并不深究,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古板严峻,他的胸腔里也和那些同行的年轻人一样跳动着火焰,这团火是被那个云游的传教士点燃的。当收养并照顾他的老教士死去,他自然而然就继承了老教士的衣钵,开始披上长袍、拄着木杖为人驱邪,那时他还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为人驱邪也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理应如此”,这算是他对老教士养育之恩的报答。
“你就不想去做点别的什么吗?”
传教士曾问道,那时,僧侣刚刚完成一次修行的仪式,正在处理伤口和血迹。
“我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别的。”僧侣说。
“那老教士没留下什么遗言吗?比方说想要去哪个地方,或者是完成什么事情。你可以帮他去做。”
僧侣抬头看了传教士一眼,又去低头处理伤口。传教士于是百无聊赖地用折下的草茎逗弄断墙脚下的蚂蚁。
“他说想到洛库奥图去。”僧侣从冷不丁地回答道。
“原来你刚才在思考啊,我还以为你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呢。”传教士先是惊讶,然后立刻充满活力地说道,“洛库奥图可是个好地方啊!那里山水秀丽,旁边就是伊湖,每年都有鸟类迁徙过来,城里面到处都是辉煌的神殿和教堂,可比你们这小修道院大多了,是应该去看看,肯定的。”
“为什么要去那里。”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即便你是荆棘教派的,你也是教廷的一份子吧?教廷的人前往教城朝圣,不是理所当然吗?”传教士从矮墙上起身,来到僧侣面前蹲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当真就一辈子窝在这个破落修道院?你难道不想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教廷是什么样的?还是说,单靠那老头给你讲述的那些掺杂了许多个人情感在里面的故事,就能满足你的头脑?那你也太没有生活追求了吧!”
僧侣沉默不语。
传教士转了转眼睛,忽然又变换了口气,问道:“你知不知道荆棘之路?”
“帕里鸠鲁的荆棘之路吗。”
“没错,就是帕里鸠鲁的荆棘之路,他本人你应该有了解,那可是你们荆棘教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出生地位于雅曼联邦的一座小村镇,据说当年他就是从那里出发,穿过平原丘陵、穿过森林湿地、翻越巍峨高原、翻越崎岖山峦,最终抵达了我们的——”他伸出手指,指向东北方。
“教城,洛库奥图。”
僧侣的眼神平静,看不出来一丝波澜。
“我的意思是说,你总得要给自己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没有意义就去寻找意义,找不到意义就创造意义。说真的,这个地方越来越破了,山那边的几家村民,我听说他们也要集中搬到城镇上去,到时候你怎么办呢?不从事宗教活动,你在这个破落修道院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不是吗?要给自己规划一下未来的道路啊。”
他说的是事实,这座修道院位于盐碱地中,僧侣甚至没办法在这里种植任何作物,以往他们都是通过到山的另一边,去和那些村民们做交易换取粮食。
僧侣仍然沉默着,半晌,他说道:“你想让我去重走荆棘之路吗。”
“不是我想,而是你愿不愿意,无论如何,你以后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到时候你将何去何从?没有人知道,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是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传教,还是说去重走荆棘之路,这都取决于你。”
僧侣微微眯起眼睛,他回忆起老教士临终前的样子,形容枯槁,丑陋不堪,用那鸡爪一样的手把搭在身上的外袍扯下来,塞进他的手里,他回忆起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听着像是最恶毒的诅咒,但是却饱含着最真挚的感情,那些音节能够拼凑成一个单词——洛库奥图。
“请问你有地图吗?”僧侣于是问道。
“我就知道你会选择去的!”传教士立即高兴地从内衬里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手绘地图以及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地图和干粮可都必不可少啊,唉,我当时准备的还是太匆忙了,不过,你肯定能找到其他的法子在路上筹集干粮的。”他笑眯眯地把东西都推到僧侣的怀里。
“算我借给你的,等你到了洛库奥图,你自然会见到我的。”传教士像是卸下了一份重担一般长呼一口气,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他在地上躺下,把外袍的后摆卷起当作枕头,竟然就这么睡上觉了。他鼾声如雷,像一头公牛。
僧侣收好物件,沉默地坐在那,大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有绿色的草地上流淌着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