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的奉天，阳光依然不舍得从阴云探头，只是前些日子下的雪化了些许，雪水顺着甘府屋檐的兽头滴落，在青石阶上结了一层薄冰。甘景昭已经闭关了三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么，这些天的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此刻的他静静的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锃亮的核桃，眼皮耷拉着，像是睡着了。
"旅长。"副官吴连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语气里的谄媚让甘景昭有些厌烦。
"滚...算了，进来。"甘景昭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吴连驰躬身进来，被掀起的门帘带来些刺骨的寒意，让甘景昭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小野参谋长得了一幅倪云林的画，知道您好这个......"吴连驰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后取出一支檀木匣子轻轻推到了甘景昭的面前。
"少他麻放雅屁。"甘景昭抓起核桃在桌上重重一磕，"小野那忘八犊子什么时候学会附庸风雅了？直说，又想搞什么名堂？"
"旅长明鉴。南满线近来不太平，关东军愿意出人协助清剿。只要放开了梅河口南关岭..."吴连驰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瞬，又在短暂的几秒换上了更加谄媚的笑。
"你他妈要把老子卖给日本人就算了，还要把整个奉天的百姓卖了，你他麻还是不是人？"甘景昭猛地弹起身，太师椅结结实实撞在书架上，传来了一阵吱呀。
"旅长息怒。"吴连驰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他的脸青了一阵白了一阵最后憋出了一句"这是为了地方安宁......"
"放你凉的皮！"甘景昭一把揪住吴连驰的衣领"老子当年怎么跟你说的？咱们当兵吃粮，为的是保境安民！现在你帮着日本人来祸害自己人？"
"旅长，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了？"甘景昭冷笑着又在手上加了些力气"你吴连驰的良心也跟着长狗肚子里了？"他突然又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拍在桌上"那你给老子解释解释，日本人送来的这个是什么？"
照片上，甘棠在街头抱着鼓笑得灿烂，照片边缘用红笔圈出两个模糊人影——那里还细心的用红笔标注出了“思想危险分子”。
"旅长，这是......"
"这是什么？"甘景昭拿起照片细细端详着那上面甘棠灿烂的笑脸，又转过脸冷冷的看着不敢抬头的吴连驰"老吴啊，你跟着老子多久了？"
"十......十二年零七个月。"
"十二年零七个月......"甘景昭慢慢重复着，"记得棠丫头六岁那年，你替我挡了黑枪，躺在炕上烧得说胡话，是谁天天守在你床边，一口一口喂你喝药？"
吴连驰的嘴唇开始发抖。
"她八岁那年偷老子的酒，被你逮个正着。那丫头非但不记恨，还把自己的压岁钱全塞给你，说'吴叔别告诉爹，拿这钱买烟抽'。"
"旅长，别说了......"
"那年你娘走，是谁嚎的比你都惨，还亲自去给你娘烧了纸？"甘景昭的声音又高了一些，愤怒毫不掩饰的倾泻而出"现在你和日本人一起拿她来要挟我？！啊？！"
"旅长，我也是为了大小姐好！这些证据要是到了特高课手里，大小姐就完了！关东军答应，只要您点头，他们保证大小姐平安......"
"平安？"甘景昭一脚踹翻炭盆，火星四溅"你他麻脑子让驴踢了？"
"旅长！"吴连驰抬起头，眼底的疯狂早已和泪水一起混杂着喷涌而出"是您要把大小姐送到日本人那里！是您不管她搞那些危险东西，是您逼的！我只是想让大小姐平平安安回来，我有什么错？"
"放你凉的狗皮！"甘景昭一把抓起放在身边的军刀高高举起"老子送她出去，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个烂摊子！谁想到...谁想到..."他的声音突然哽住"老子以为送得越远越安全，老子以为她到那能收收心，谁知道这丫头..."
他突然松开手，军刀摔落地面发出一阵的悲鸣"是，是老子没管住她。可你呢？老吴，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是为了棠丫头，还是日本人彻底把你吓破了胆。"
"良心？"吴连驰笑了，笑的狰狞可怖，笑的扭曲丑陋"狗屁的良心，为了大小姐，为了这条命，就算是全都卖给日本人又怎么样？"
就这样又过去了许久，书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炭盆的火星在地上明明灭灭，直到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出去。"
"旅长......"
"给老子滚！"甘景昭猛地一拍桌子，却又颓然倒回了太师椅呢喃似得说了一句"让我想想......"
吴连驰踉跄着爬起来，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窗外寒风呼啸，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甘景独坐在黑暗里，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甘棠笑得没心没肺，就像无数个平静的午后，棠丫头缠着吴连驰要学打仗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总是"吴叔吴叔"地叫着，缠着他讲行军打仗的故事。
远在东京的甘棠对此一无所知，此刻正和伙伴们围在居酒屋阁楼里，为庆祝演出的成功煮了一锅寿喜烧。屋里热气腾腾，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东京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诡异的紫色，奉天的夜此时又是怎么样？那个总是闹腾腾的大院里此刻是不是又在开什么宴会？老爹呢？是不是还穿着那个滑稽的军装憋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祝词。
"喂，正子！"甘棠突然提高音量，像是要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回忆，"你的汽水呢？快拿出来！今天这么高兴，必须庆祝一下！"
"噗嗤——"瓶盖开启的声音让甘棠恍惚了一瞬，她想起那年夏天，吴叔帮她开橘子汽水时的声响。那时她中暑了，吴叔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偷偷给她买了汽水，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求她别告诉旅长。
她接过正子递来的汽水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姜汁的辛辣在舌尖蔓延，这味道还是没有习惯，她突然又想再次尝尝记忆里的那瓶橘子汽水，那个味道一定是令人安心的甘甜。
"慢点喝。"千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甘棠咧嘴笑了笑，又灌了一大口。汽水的气泡刺激着喉咙，她却品不出丝毫甜味。阁楼里，笑声还在继续，乐器散落在角落，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她举起汽水瓶，强迫自己加入欢笑："为了今天的成功——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