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那时候开始，继承了父王八卦易理的我为了大周的延续，或者至少如果哪天大周败亡了也能有个比较好的下场，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是否存在着办法，打破着人始终陷入不幸的轮回。”将手伸向天空，凤凰，或者说，姬旦，此刻的目光分外悠远。
“其实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的活着，虽然水啊食物什么的有限，但只要彼此使用有节制，就不会不够；遇到灾害时，能统一行动，也足以用最小的牺牲去度过难关。但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却让这一点无法做到，只能彼此提防着，嘛，也不是完全就没有可信任的人了，想必玄武你也发现了吧？”
对于姬旦的问题，玄武微微点头，“想必就是亲缘了吧？翻看过不少宫廷的典籍，很多技艺乃至学问，都是通过家族传承着的，就连美人师傅您所学的八卦易理也是从文王陛下那学来的，更别说大商那些巫师了。”
正是血缘的亲疏，让人类第一次有了聚集群居的依据，并且有了相互信任并协作的可能。但是，终究只是可能而已，为了自身的安全，亲缘这份羁绊，也能轻易被放弃。且不说被纣王杀死的比干等亲族，就是大周行礼乐之制后，为了权位反目的兄弟，借口占有儿媳追杀儿子的父亲……无不说明了血缘对于消弭人类之间的不信任，其效用也是脆弱。
说到这，姬旦的笑容变得复杂，“当然了，在血缘的关系微弱维系人们脆弱联盟的同时，另一个关系也渐渐出现了——因为不懂雷电的存在，所以臆想出有高等的存在操纵着；不懂得雨水的形成，所以幻想背后是神龙在操纵着……这种种的幻想和相信，最初只是为了消去心中的不安，但也和这天下间，与人类一同存在的精灵们蜕化成，神灵。”
这时玄武掐指一算，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到了极其遥远的未来，那是神秘几乎消失，但人理和科学才勉强算是起步的时代。不过片刻，看到后世渊博知识的玄武很快便明了姬旦的话，“是鬼神，或者用后世的话语应该是以对某个鬼神的崇拜为核心的，宗教。因为对着天地自然的不解和敬畏，我等人类有了对鬼神的信仰，并且依照此，获得了某个鬼神的信众这一共同身份。”
姬旦微微点头，“是呢，说起来这也是思想咒术的雏形。之所以不信任，是因为以个人的角度看，他人和自己的关系就是他们和我，没有相信和把后背托付他人的理据。但是，对于同一鬼神的信奉，使得我和他，有了共同的身份，共同语言的‘我们’也便有了互信的基础。”
不过对于这个玄武也是摇头不已，“也许信奉着同一个鬼神，但不同的人对同样的神灵看法是不一样的，一旦分歧多了，也会产生纷争，甚至厮杀的更狠。并且，能建立的互信也仅限于信众之中，对于异信者却是无效的，这也就无法避免和对异信者的相互杀戮。”
这么说着，玄武脑中灵光一闪，“难道师傅，您一开始设计礼乐之制……”
姬旦微微点头，面容也透出几分苦涩“嗯，作为思想咒术，那确实是不完整的，”姬旦微微点头，“因为有辛王的前车之鉴，我不敢再借助对鬼神的信仰来构建新制。虽然君权神授，借助人们对神的敬畏，的确可以让人们变相敬畏代言神的君王，但那样的信任依然脆弱，而且对异信者无用。我需要的是能包容更多人的思想，能维持让更多人彼此建立互信的社会的思想。所以我设计了这注定崩坏的体制……”
“没有神，哪怕只是作为虚无缥缈的偶像存在的神去维系，这严密的礼乐无法长久压抑人欲。倒不如说，诸侯在这样的制度下早晚有一天会开始扩张，然后僭越，互相征战……所以，这数百年来天下的纷争和不幸的最大元凶，让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混账，正是我。之所以苟活下来，也是想见证能容纳天下人的思想的诞生。”无法忍受，姬旦脸色痛苦地捂住额头。
“老师……”这时候，男子也忘了平日的调侃，用上敬称。
姬旦出手制止了想要上前搀扶的玄武，“放心我没事，只是真的很高兴呢，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能有你这样一个学生。你设计的这个咒让我看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但是啊，玄武，作为你的老师，我最后再确认一遍啊，这个咒成功的可能无限接近于0，并且为此你要付出你的一生，不是简单的碌碌而为，而是郁郁不得志，是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遭人嫌弃……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老师，不瞒您说，在遇到您之前，对于人类的存在，对于人类能否摆脱愚蠢的纷争和错误的重复，我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的。”如此说着的玄武神色淡漠，“即便是前人的教训再怎么惨痛，后来者依旧会抱着侥幸心理，窃国，谋逆，僭越……他们自以为不会遭受惩罚，但十有八九会在后面的人生中迎来惨淡的收场。”
这时，他的拳头不自觉捏紧，“而且还有着这样一些无良的家伙，认为自己死后就算后代遭到报复也是他们的不幸，只要自己过得痛快就成……这些让别人不幸却得以好死的家伙是存在着的。正因为这些，纷争与不幸始终会存在，无法断绝。”
“但就算是这样，”握紧的双手忽然松开，这个尚且年轻的大方师面露苦笑，“我还是无法淡然接受他人不幸而不管，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窃国者被歌功颂德，坚守底线的却不得好死的世道。隐居是不可能隐居的，同流合污我也做不到，只能试着去改变一下了，哪怕看不见丝毫可能。”
“一定可以的。”
“诶？”不解地看着如此回答自己的老师，姬旦却只是笑了笑，同时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向玄武走去。不太理解，但高大的他还是弯下身子，让姬旦的手能轻易触摸到他的脸庞，
“跟只是就着大周的瑞兽而取得凤凰之名的我不同，你是有着与玄武相称的性质的大方师，也将会是一个咒术流派的先行者，殉道者。虽然你依然不太自信，但玄武，就是一旦认准了方向，就能坚定不移，缓缓靠近目标直至到达的神兽。”
“老师……”受到鼓励的玄武心头一暖。不过还没等他说完，姬旦便把脸贴了过来，两人的额头顿时贴在了一起，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老师，而且是个活了数百年的耄耋，但那堪称绝色的样貌和身段还是让他有了反应。
也不知姬旦有无察觉，只是继续用着平静的语气道，“以后也许你会因着一些事，后悔自己的行为。啊，或许整体而言不会后悔，但会因为一些累及他人的细枝末节而怨恨自己，但是也请你坚持下去。坚定地走下去吧，玄武，在我无法再陪伴你的岁月里……”
“……嗯。”玄武身躯一震，许久，才平静回道。虽然没有明说，但此后有着众多人，因着姬旦早已预设好的礼乐之制的崩坏而遭遇不幸，死难，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她明知如此，在当时还是这么做了，因为穷则生变——不把这天下人逼上绝路，就无法催生平定这纷乱的新制和思想，从而赢得大周乃至华夏的生生不息，薪火长传。
然而，这份罪孽并不能因此抹去，对于老师这样的人而言，明知会在后世断送无数人的性命却还是如此行动，这样的过错即便死上一万次也无法弥补。此后她活着的每一天，估计都是煎熬吧？所以即便不舍，玄武还是平静接受了，今晚将和恩师永别的事实。
“对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姬旦走到河边，从放在地上的包袱中拿出了一个东西。借着月光仔细一看，竟是一个人的颅骨。没有多说什么，姬旦直接将颅骨抛向玄武。
随手接过颅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玄武狐疑道，“老师，这东西是？”
“可别小看这东西哦，这可是父王留给我的宝贝呢。”少女这时露出了平日没有过的调皮的笑，“虽说是个人类，却也是分外了不起的存在。父王在完善智者伏羲氏留下的知识并总结成你我所学的八卦易理，正是多亏了他的帮忙。”
“当然，这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啊，就是即便身处鬼神最为强盛的上古，即便一生都只是肉体凡胎，但神鬼尽数为他所虐杀，提前终结了天界和人间的联系，也破坏了在神的指引下，九州大地纷纷萌芽的人之文明。”说到这人，姬旦已是哭笑不得，
“但是，在九州快要倒退回蛮荒的时候，又是他，把八卦之理传授给被他害的失去神灵庇护，没有了文明的流浪者，再次传承智慧，萌芽文明……也许正是有这样能折腾的人，我华夏人理注定是没法和鬼神平稳交接的吧？”
……
“只是没想到，在他的斧头下还有漏网之鱼，”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的老者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宫殿，微微摇头叹息。但是现在也不是设想如果的时候，毕竟是人都有疏忽，如果自己当年的过失都能释怀，那么，对于那个上古任凭自己的好恶弑神的男人自己也没有资格指责。
而且……想到被自己献给秦王的颅骨，玄武双眼微眯——漏网了，再杀一次不就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