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一下现在几点了?毕竟我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戴表。」林牧揉了揉有点酸的脖子,抬头望向一旁的八神莲司,语气还是那种吊儿啷当的随口问句。
「午夜十二点。」
八神莲司看了一眼手机,再抬头时,他的神情像是也有些惊讶,「讲实话,我没料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感觉……」
「依依不舍对吧!」林牧毫不客气地帮他把话接完,嘴角勾起,「恭喜你啊,八神莲司,这就是所谓的『放松』啊!」
他踮起脚尖,拍了拍八神莲司的肩膀,一副自己是带坏好学生的不良学长样。
「或许吧……」
八神莲司垂下眼,却没有否定,「但的确是个难忘的回忆。」
「来,手机借我一下。」林牧忽然转头,伸出手掌。
「干嘛?」八神莲司下意识地皱眉。
「谈谈啊。」林牧语气轻描淡写,「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谈,直接把我送回宿舍。」
八神莲司沉默了两秒,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机递了过去。
林牧接过手机,低头在萤幕上滑了几下,像是在输入什么,又像是打开某个地图座标。没过多久,他便把手机还了回去。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可以让人静下心来的地点。」林牧收回手,做了个「交给你了」的手势。
「这地方……是一户乡间民宅?」
八神莲司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座标与街景照片,忍不住念出声。
「对。」林牧点头,语气却异常平淡,「你能过去吗?」
「行。」八神莲司阖上手机,将它收回口袋,「既然妳愿意谈,那在哪里都行。」
说完,他朝前方一条较暗的小巷抬了抬下巴,示意要往那边走。
林牧只是耸耸肩,双手插着口袋,乖乖跟上。
两人一同走入那条安静得有点过头的巷弄。巷子狭窄,路灯的光被高墙切割成一片一片,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响。走到一处彻底看不见路口、四周都只剩墙面的地方时,八神莲司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手。
林牧看着那只手,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沉默几秒后,他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主动把手搭了上去。
下一瞬间——
白光在眼前炸开,世界像被人粗暴地按下了转场键。
等视线重新聚焦时,迎接林牧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室内空间。空气中有股堆积的灰尘和老木头混在一起的味道,很久没有人住的房子特有的陈旧气味扑鼻而来。
林牧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摸索了几步,很快就摸到了电箱开关。
「啪——」
他掰下开关,整栋房子随即被白色的灯光照亮。
蜘蛛网横在天花板角落,地面上覆着一层看得出厚度的灰尘,地面与桌面却散乱着物品,像是有人急急忙忙的离去,却没有把生活痕迹抹掉。
「Home sweet home.」林牧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妳家?」
八神莲司看着四周,抬眼看向他。
「对。」
林牧像是换了一个人,收起平常那种嬉皮笑脸,整个人安静了下来。他走到一旁的柜子前,熟练地拉开门,从里面拿出一罐咖啡粉,开始泡咖啡。
「随便坐。」他头也没回地说道,「需要加糖吗?」
「不了,谢谢。」
八神莲司在客厅里绕了一圈,找了张相对干净、只要拍一拍灰尘就能坐的椅子坐下。他的目光停在茶几上的一个可爱兔子娃娃,那东西看起来被特别摆放在那边,兔子耳朵上还打着蝴蝶结。
这整个客厅的布局,让他很难想像这里曾经只住林牧一个人。
他伸手拿起那只兔子娃娃,稍微端详了一下。
「那是我妈很喜欢的兔子娃娃。」
林牧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到八神莲司面前,「这里是我跟家人以前住的地方。」
他收回视线,扫过还维持原样的客厅。
「虽然我父母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我还是不太想改变他们当初弄好的布局。」
八神莲司把兔子娃娃放回茶几,双手捧起杯子。
「我明白。」他轻声回道。
「好了!我可有好多问题想——」
铃铃铃铃铃——!
急促的家用电话铃声突然打断了林牧的话。
「抱歉,我接个电话。」
林牧放下自己的杯子,起身走向电话。
他接起话筒,按了几个按键,连一句寒暄都没有说,就迅速挂断。
「推销广告。」他随口解释了一句,又回到沙发上坐好。
「好了,回到刚刚的正题。」
林牧把身体坐正,目光落到八神莲司身上。
「你那个传送是怎么回事?」他收起了玩笑的语气,难得正经。
「这正是我们还会给妳发邀请函的巨大原因之一。」
八神莲司啜饮了一口咖啡,才慢慢开口,「而这又会牵扯到『门徒』的规则,所以我会一次讲完。」
他放下杯子,像是在整理思绪。
「『门徒』是一种新型态的超自然现象,起源不明。」
话说到这里,八神莲司略微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林牧的表情,像是在判断对方这次能接受多少资讯。
「不过我们那边——白鸟」他补充,「对『门徒』有一套自己的说法。」
林牧抿了一口咖啡,苦味在口腔里缓慢散开,他没有插嘴,只是用眼神表示「继续」。
「妳在公司资料库里,应该看过那类『门徒』相关的收容物吧?」八神莲司问。
「那是当然。」林牧点点头,「公司收容了一大堆奇奇怪怪又危险的东西。你说的『门徒』,不就是异能者吗?这种人公司要多少有多少。」
「我说的是『门徒』,不是异能者。」八神莲司淡淡纠正他,「我认为妳搞错了一点。异能者、现实扭曲者,还有门徒,是不同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在白鸟那边,我们把她们视为——『被某种东西授予能力、用来实现愿望之人』。」
林牧挑了挑眉。
「愿望?」
「对。」
八神莲司将杯子放回桌上,指节轻敲了一下桌面,像是在敲打节拍。
「简单讲,是先有『不被世界回应的愿望』,才出现能力。」
他抬眼看向林牧,语气依旧平稳。
「某个没被谁听见、也没人要替她做到的愿望,被一个我们暂时称作『红苑』的东西得知——先声明,那只是我们给它的代号。」
「『红苑』接近她,给她力量,让她有能力去实现那个愿望。于是门徒,就诞生了。」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代价则是,她们的整个人生会因此和一般人的生活渐行渐远,几乎再没有交集。」
林牧沉默了几秒,指尖在杯壁上慢慢画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啊。」他嘟囔,「从来没听过任何一家企业、研究所或者官方机构提过。」
「毕竟只有我们组织知道。」八神莲司很平静,「而提到我们组织——白鸟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观测与救援门徒,在一个已经被扭曲的世界规则里,协助受到异常影响的智慧生命,想办法活下去。」
他说到这里,声音慢了半拍,像是在回想。
「门徒的规则之一,是这样。」
八神莲司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好像在空中比划一个看不见的公式。
「她们的愿望,如果无法由自己实现,就得由『别人』替她们实现。」
林牧的注意力一下被勾住。
「别人?」
「嗯。」
八神莲司看向他,目光变得微微锐利。
「当有人真的替某个门徒完成了她的愿望,那个人就会『接收』她九成的能力。门徒自己只会留下约一成的残余,慢慢朝普通人退回去。」
「九成?」林牧反射性地重复,「这规则也太诡异了吧。」
「我们那边的文件把这种现象称作『愿望的代价』。」
八神莲司耐心地解释,「如果那个完成愿望的人之后又去替其他门徒实现愿望,新得到的能力也会再叠加上去,仍然是九成。」
林牧眨了眨眼。
「所以照理来说,你们可以把一堆门徒的能力一层一层堆到同一个人身上?」
「理论上可以。」八神莲司坦承,「可实际上,多数人在达成这些愿望之前,精神和人格就会先崩溃,撑不住。」
林牧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照你这么说……你,八神莲司——」
「我成功实现过两个门徒的愿望。」八神莲司毫不逃避地与他对上视线,「我自己,就是那个成功完成过门徒愿望的人。」
客厅白光从上方落下,在他侧脸勾出清晰的阴影线条,让这句话显得格外沉重。
林牧没有立刻回话。
他其实在刚刚的传送时就隐约猜到了一点,但真正听到答案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黑川铃?」
八神莲司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勉强算得上是笑,可那笑容里几乎没有愉快,只是某种无可否认的承认。
「很明显了不是吗?」他说,「对,黑川铃的愿望,已经被我完成了。」
林牧抓了抓有点乱的头发。
「等等,所以——你现在手上的传送能力,是从她那里……」
「九成在我身上。」八神莲司平静地说,「剩下一成还留在她那里。」
「妳刚刚体验到的那种跨区域瞬间位移,本来应该是她的招牌能力。」
他看向林牧,语气不带任何炫耀,只是陈述事实。
「现在,她的能力范围被大幅压缩,顶多只能在日本境内活动。」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
「那不是我『夺走』的,而是她选择的结果。愿望在被世界承认的那一刻,力量就会往『实现者』那一端倾斜。」
林牧沉默了很久,才闷闷地说:
「听起来,你们做的事跟我们各种公司,还有那些异常国家组织,本质上也差不多嘛。」
「本质上不一样。」八神莲司淡淡回应,「我们目标之一,是让门徒有机会重新融入人类世界。」
林牧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杯底敲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那你——不对,应该说白鸟——现在手上有一个可以到处开传送门,而且还能使用跟火相关异能的你。」
他视线直直盯着八神莲司。
「然后呢?」
「扯回正题。」
八神莲司也不绕圈子,「白鸟想撼动创新公司。」
「撼动?」林牧挑眉,「不是那种很单纯的『攻击』?」
「如果只是攻击的话,创新公司早就跟几个国家级单位合作,把我们从异常组织清单上抹掉了。」八神莲司的口气冷静得像是在讨论某个数学题目,「白鸟要的是——摧毁类似创新公司、黑枪、D&K这种,把『异常』当成军火与资本,或者靠这些东西运作外围产业的整个结构,而不是单纯炸掉几栋大楼或毁掉几个组织。」
他往后靠,让背脊贴上沙发靠背。
「创新公司掌握太多东西——技术、异常、军事科技、记忆控制……还有妳。」
「喂,别把我跟那些东西放在同一行。」林牧皱眉打断,「搞得我好像某个编号收容物一样。」
「这不就是现实吗?」八神莲司毫不留情。
「妳是创新公司的人偶,是被公司欺骗的人。从白鸟的角度来看,妳目前是我们拯救范围中的『人』,同时也是我们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林牧指尖在桌面上敲了几下。
「所以你们要我叛变?」
「这并不是叛变。」八神莲司摇头,「我们要的是——当创新公司一步步往『完全军事化』那边滑过去时,里面有人会踩刹车;当公司打算把某个人、某个异常纯粹当作工具用时,里面有人会说『不』。」
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会在外侧制造摇晃,让那些原本不会被质疑的东西出现缝隙。妳在里面,则可以决定要不要让那些缝隙,变成让创新公司真正改变的契机。」
林牧靠回椅背,长长吐了一口气。
「听起来,我就像是你们偷塞进创新公司里的一颗棋子。」
「不。」
八神莲司看着他,「我们不强迫妳。我们只是选择相信,妳会做出某些选择。」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日光灯微微的嗡鸣声。
林牧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我现在要是回答你『好啊,我马上开始颠覆公司』,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不会。」八神莲司很诚实。
「那我也懒得演。」林牧耸肩,「我不会保证什么,尤其是关于整个公司的走向。」
他停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白鸟机构、你的说词,还有你们白鸟在做的事情。」
林牧语气里没有刻意的敌意,反而是一种冷静的怀疑。
「老实讲,我怀疑白鸟背后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八神莲司听完,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行。」他说,「妳不服从也没差,这样就够了。」
他补上一句:
「白那家伙最喜欢的,就是不乖乖听话的人。」
「……啊?」
这回答跟林牧原本预期的完全不一样,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
「你不生气?」
「不会。」八神莲司冷冷地回覆。
「为什么?」林牧皱眉。
「因为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八神莲司目光平静,「在妳心里,它只会慢慢发芽茁壮。」
林牧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半夜两点多。
整天的工作,再加上一整晚莫名其妙的「放松」行程,再加上塞满胃袋的食物与一大堆关于世界观的更新,他原本靠着习惯撑着的精神,终于开始松动。疲倦像潮水一样往上浮。
「好啦。」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啦一声。
「八神老弟,你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
他看向八神莲司,嘴角又恢复了那种不太正经的笑。
「我明天一早还得回公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妳很擅长的。」八神莲司淡淡地说。
「那当然。」林牧一点也不谦虚,接着话锋一转,「所以——能不能麻烦好心的八神先生,再送我回公司宿舍一趟?」
八神莲司站起身,顺手拿起自己的外套,动作一如既往地俐落。
「可以。」他简单回道,「不过先提醒——短时间内连续传送两次,不舒服的感觉会比较强。」
「那就当作今晚最后一个免费附赠体验吧。」林牧啧了一声,走到他身旁,伸出手。
八神莲司也抬起手,和他握在一起。
又一次,视野被刺眼的白光吞没。
短暂的失重感过去后,冷空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同时钻进鼻腔。
林牧眨了眨眼,等世界重新稳定下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公司宿舍区一处偏僻的走道上。头顶是那种永远不会关掉的冷白灯,墙面干净得像刚刷过漆。
也就在同一瞬间,那种说不出来的不适感猛然涌上来——像晕车又像被人从高处推下。
林牧一手扶住墙,深呼吸了几下,慢慢让那股翻搅感平息。
「习惯就好。」
八神莲司站在他身侧,视线快速扫视周遭,确认这一段走道没有监视器正对着这里。
林牧又吸了一口气,放开墙面,转头看向八神莲司。
「那就先这样吧,指挥官先生。」他刻意换了一个称呼,用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下次要再约我出来『松一下』,记得提前通知。」
「我决定之后都让白来处理。」八神莲司回道,「妳跟她吵起来,比跟我有趣多了。」
「我拒绝。」林牧秒答。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最后不约而同露出一抹带着疲惫的笑。
「晚安。」
「妳也是。」
简短地互道晚安后,八神莲司的身影在林牧下一次眨眼的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林牧一个人站在走道中央。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因为太过疲倦而有些发胀的眉心,深吸一口气,确认表情已经收拾妥当,这才转身,往宿舍房门走去。
明天醒来,一切照常运作。
——就把这些事当作一场梦。
我不会是公司的木偶。
也不会被白鸟的蛊惑牵着走。
我要依自己的感觉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