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薇薇安的脑海里正上演着一幅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画面。
阴沉的天空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将利希斯坦家那座占地惊人的庄园笼罩在一片灰蒙的水汽之中。在那片专属于家族成员,庄严肃穆的墓园遥远的一角,隔出了一片精心打理却显得格外疏离的玫瑰丛,有一小块被圈出来的土地。
那里,埋葬着许多曾为这个家带来短暂欢愉,毛茸茸的小生命。五岁的薇薇安穿着一身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小小身躯上的黑色丝绒连衣裙,就站在其中一块新翻动的泥土前。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流过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与不断从那双瞪大的,空洞的红眸中溢出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
一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白玉石碑立在那里,其高度与薇薇安平齐。碑上,只简单地刻着一个名字,雪球。那是她那只浑身毛茸茸,跑起来如同滚动的雪团子一般的活泼小狗。
她记起来了,那天下午,她把雪球抱上床,用厚厚的羽绒被把自己和它一起严严实实地盖住。在被窝那黑暗而温暖的小小空间里,听着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心跳,薇薇安曾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玩,最有安全感的游戏。
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抱着她最亲爱的小伙伴。等她被闷热和不适弄醒,掀开被子时,怀中那陪伴她数年的小伙伴已经软绵绵的,再也不动了。
而现在,它就躺在这片冰冷潮湿的泥土之下,等待着被蚁虫腐蚀殆尽。薇薇安只是愣愣地站着,小小的身体在料峭的春寒和冷雨中微微发抖,仿佛心也在此刻不停颤动。
薇薇安参加过一次的家族成员的葬礼,那时还需人抱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周边的人要穿颜色那么单调阴沉的衣服,连她也不得不脱下那些花哨的裙子,换上自己觉得无比丑陋的黑衣。
同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前些天才见过的人关进一个白盒子里,送到坑中,为什么周边的人表情都出奇的一致,全都散发着悲伤与沉重。而现在,当这种事发生在了她身上,稚嫩的女孩才终于体会到了这种事意味着什么。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次游戏,就让她永远失去了这个会摇着尾巴冲她撒娇,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手心的伙伴。那双总是闪烁着灵动的红眸,此刻只剩下空茫。
女孩就那样站着,任由时间在沙沙的雨声中流逝,仿佛要站到天荒地老,站到脚下这块小小的墓碑也与周围那些陈旧的石碑一样,爬满青苔。她始终不愿离去,将其扔在这漫漫寒夜之中忍受孤独,这种事情她做不到。同时,这也是心思稚嫩的她对自己的惩罚。
在她身后不远处,几名女仆静默地侍立着。她们大多身上带着些或深或浅的旧伤疤,有的发间探出毛茸茸的兽耳,有的则与寻常人类无异。她们没有撑伞遮雨,只是自发地,安静地陪着小主人站在这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们的制服和头发。
她们的脸上同样带着哀戚,不仅仅是为了那只不幸的小狗,更是为了眼前这位小小年纪便初次品尝到失去与死亡滋味的大小姐。一位年轻些的猫耳女仆几次想上前为她撑伞,却被身旁的同伴轻轻拉住,摇了摇头。此刻,任何打扰都显得不合时宜。
而在远处,那座如同灰色巨兽般盘踞的庄园主楼,一扇挑高的落地窗后。
一名同样拥有着耀眼银发和深邃红瞳的少女正站在那里,她的面容与薇薇安有七八分相似,却更显成熟。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倦意,仿佛承载着这个年龄不应有的沉重。她看着雨幕中那个已经站了许久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至于为了一条狗,伤心成这样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与不解。在她看来,利希斯坦家的孩子不该如此脆弱。随后,她将目光扫过那些自愿陪在雨中,满身旧疤的女仆,啧了一声继续道。
“一直都这么感性,总是大发慈悲地把那些奴隶市场里看着顺眼的那些臭烘烘的牲畜和麻烦捡回来,真是个怪人”
她身后,华丽而空旷的小厅内,一位同样银发红瞳的清秀少年正悠闲地坐在天鹅绒扶手椅中,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家族纹章。他闻言抬起头,望向窗边的姐姐,脸上绽开一个如阳光般温暖和煦的笑容。
“别这么说嘛,姐姐”
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他几步上前与少女一同看着窗外的薇薇安,继续温柔的说道。
“在这个空有其表,内在压抑的家里,善良...或者说这份多余的同情心,实在是太珍贵了。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更衬得其和善了几分。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安安这个妹妹的。比那些沉默寡言,动不动离家几个月的兄弟姐妹们比起来,好多了”
少女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窗外,雨依旧下着,将庄园,以及墓园里那个站在小狗墓前久久不愿离去的幼小身影,都模糊在了一片凄迷的水光里。
薇薇安就这样沉浸在了那场冰冷刺骨的雨、那块小小的石碑,以及怀中那具再也不会动弹的柔软身体的回忆里,无法自拔。外界的一切声音、一切危险,都仿佛被那厚重的雨幕与悲伤隔绝开来,变得模糊而遥远。
“喂,喂!银头发的,你快醒醒啊”
杯灵焦急地围着薇薇安打转,半透明的手臂徒劳地在她眼前挥舞,试图唤醒这具暂时失去了灵魂主导的躯壳。然而,薇薇安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眸依旧空洞,如同蒙尘的宝石,对杯灵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
“呵呵,没用的哦”
粉发魔族轻盈地踱步上前,指尖缠绕起自己的头发,脸上挂着笑容继续道。
“沉浸在遗憾里可是最美妙的体验呢,她会好好享受的。一时半会儿...或者说,在变成我的新玩具之前,恐怕是醒不过来了哦?”
杯灵猛地转头,怒视着那魔族,虚幻的身体因愤怒而剧烈波动。她明白了,正是薇薇安灵魂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波动,才将她这外来者提前挤了出来。她不甘地尝试再次靠近,想要重新与薇薇安的身体建立连接。
然而,那具身体周围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那是灵魂的绝对排斥,她的身体一次次被弹开,根本无法再次融入。
“可恶!”
杯灵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她又猛地转向另一边,看向依旧蜷缩在地,身体不时因痛苦记忆的冲刷而微微痉挛,口中溢出荧绿血液的爱丽丝。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了啊!”
杯灵的表情扭曲,绝望地抱住了自己小脑袋。难道她们真的要在这里全军覆没,被这个低贱,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恶劣魔族如同猫捉老鼠般戏耍至死吗?不甘心,她绝对不甘心。
她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寻求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破局之物。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一个类似休息室的角落里。那里散落着几具覆满灰尘,样式古老的盔甲,旁边还倚靠着几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与战斧,似乎是昔日此地守卫遗留下来的装备。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附身到那些盔甲上,就跟那些野外时常出现的鬼魂野鬼一样,变成冒险者口中的鬼骑士。
但这个想法却让她身体一震,与附身活物不同,强行入驻没有生命的死物对灵魂的负担和消耗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有一个致命的前提,她只能选择一个目标进行附身,无法同时维持与圣杯的连接。
她的灵魂之所以能历经岁月而不散,全靠寄宿在这蕴含神力的圣杯之中。若是此刻主动脱离圣杯,将全部灵魂力量投入一具毫无生机可言的破旧盔甲里...先不说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光是维持自身存在,恐怕都支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散。
更重要的是,这等同于否定了自己当初的选择,否定了她抛弃血肉之躯将灵魂与圣物融合以追求永恒的决定,这让她如何能轻易割舍?就在她难以下决定的时候,身后的爱丽丝突然咳着血从地上爬了起来。
“咳...咳咳!”
又是一大口荧绿的血液从她唇间溢出,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倒下。那双蔚蓝色的竖瞳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迷离而涣散,显然还未完全从那些痛苦回忆的泥沼中挣脱。
面对杯灵和魔族同样投来的惊讶目光,爱丽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在刚才的崩溃中燃烧殆尽。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五指紧握成拳。
“砰!”
随后,在杯灵不解的注视和魔族饶有兴致的挑眉中,她对着自己左侧的胸膛狠狠捶了下去。幸运的是,释放毒击的魔力还有,她在中毒状态中,凭着自己的剧毒之躯技能恢复着已然过半的生命值。
但她的身体也随着这一击猛地一震,又是一小口绿血从嘴角溢出。这一拳毫无保留,纯粹是物理层面的自我伤害,剧烈的震荡让她眼前一阵发黑,险些直接昏厥过去。
但效果也是显著的,那源于肉体实实在在的痛楚,让她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暂时抛去了对那些过往之事的回忆。她的眼神虽然依旧疲惫不堪,却终于重新凝聚起了一丝锐光。
“哦?”
粉发魔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歪着头,桃心状的瞳孔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味道。
“真是令人惊讶的意志力呢,小雏龙。真是的,躺地上不舒服嘛,非要给我展示你血脉里那份属于龙族的倔强是吗?”
她轻轻拍着手,如同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语气冰冷的赞赏着。
“但是这对你而言,无非是再来一次罢了。疼痛或许能让你暂时清醒,可它能抹去你心底的伤痕么,能让你忘记那些最害怕回想起的画面吗?”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发残忍而戏谑。
“决定了,我不会杀掉你的,至少现在不会。我们会做很多有趣的事情,敬请期待吧,嘻嘻”
说着,她优雅地抬起那根纤细白皙的食指,将其轻轻抵在自己娇艳欲滴的粉红唇瓣之上吻了一下,随后便对着爱丽丝抛了个媚眼说道。
“让我们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话音未落,她那根萦绕着不祥粉芒的食指便已然隔空,对着爱丽丝再次轻轻一点。
“忆杀!”
情绪高涨间,她在不自觉地情况下咬着牙喊出了自己的招式名。无形的波动再次涌向了爱丽丝,刚刚才清醒的她身体猛地一僵,紧皱眉头看着魔族少女的手指,或者说,是从她指尖射出的一道连其自己都未必看得清楚的粉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