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洋溢着淡淡的药香,午后的耀阳富有侵略性的占据着床边,将其所能到达的地方烤的炙热。被那身穿白袍的看护学员引路带过来后,梅妮便在门边驻足了许久。
一想到接下来就要见到那朝思暮想的存在,她的嘴角便始终难以下降,胸腔内的搏动也在不断地提高速度,好似快要爆炸一般。原本苍白的脸上染上了几抹淡红,更衬得其稚嫩的脸庞更加惹人可爱。
她不断抚平自己的胸口,大量的空气不断进出,手也不自觉的扼住自己的脖子。阵阵眩晕感和窒息感涌上大脑,让她的意识既模糊又渐渐清明。最后,她还是带着那怎么都平复不掉的激动和一脸怪笑推开了房间的大门。
房间里是一套简洁单人陈设,窗台上摆着一小盆散发柔和光晕的星露草盆栽,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个坐在床上的银发身影。
薇薇安显然没料到这个时间会有人来访,正大大咧咧的展示着她最为舒适的躺姿。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不停的左右摇摆,制服的下摆因为这个姿势滑落到大腿中部,露出那没穿腿袜而露出的白皙肌肤。
而她左手捏着一枚咬了一半的红果,右手则捧着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封面上用烫金写下了六个大字,大陆那些事儿。
听到开门声的瞬间,薇薇安的动作一僵。那双宝石般的红眸从书页上抬起,在与来客视线相接的刹那,她迅速而自然地将腿放下,把咬了一半的水果轻轻放回水晶碟中,同时合上书本,用指尖不着痕迹地抚平了书页边缘一处不易察觉的折角。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两三次呼吸的时间,那个慵懒随性的少女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挺直背脊,双手优雅交叠于膝上的利希斯坦家的大小姐。
“午安...梅妮·德洛小姐”
薇薇安的声音平稳,带着那她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疏离感。而梅妮的目光早已自动滤过了方才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直直的落在薇薇安的脸色与身体的状态上。她双手紧紧攥着那个略显朴素的布制包囊,无意识地用指尖捻着粗糙的布面。
听到薇薇安平静的问好时,她的脸颊腾地烧得更红,几乎要滴出血来。那对绿珠飞快地抬起掠过薇薇安的脸,又立刻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
“午,午安,薇薇安小姐。非,非常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积攒勇气。
“我听说您受伤了,在几天前的那次幻境事故里。我...我一听说,复习的笔记就看不下去了,脑子里全是担心。所以我...所以就跑过来了。希望没有太冒昧...希...希望”
尽管她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却依旧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在力竭前说完这一大段话后,她终于又抬起眼,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目光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还有一丝忐忑,仿佛在确认薇薇安的身体是否真的安好。
随即她忽然注意到房间的空旷,视线快速地扫过四周,带着点怯生生的疑惑轻声问道。
“那个...怎么没有看到那天在您宿舍里的几位女仆姐姐们呢?她们,没来照顾您吗?”
薇薇安闻言轻轻撇了下嘴角,她将膝上的书本稍稍挪正,漫不经心的回应道。
“她们?又蠢又笨,手脚也不够利落,留在这里除了添乱和让我心烦也没什么别的用处。我让她们回去了,放几天假,省得在我眼前晃悠”
她的用词听起来挑剔而刻薄,但藏在那锋利的尖刺外壳之下,是对其的关心与爱护。
话音落下后,房间内的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在无意提醒着时间依旧在流逝。薇薇安的目光落在梅妮依旧紧张直立的身影上停留片刻,随即朝床侧那把铺着素色软垫的木椅抬了抬下巴道。
“别一直站着了,怪别扭的。如果你不嫌这里的椅子硬,就坐下说话吧”
“欸?可,可以吗?真的...真的可以坐在这里吗?”
梅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翡翠绿的眸子像被点燃的宝石,受宠若惊的闪烁着。她几乎没等薇薇安给出更明确的回应,便忙不迭地,却又极力控制着动作的幅度,像是怕惊扰了对方一样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那把椅子边。
她先是轻轻用手拂了拂一尘不染的垫子,然后才侧着身子,只坐了前半边椅子,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抱着那个包囊放在膝上,仿佛那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是什么需要庄严对待的宝座。
坐定后,她又忍不住悄悄抬起眼,飞快地瞄了薇薇安一下,嘴角抿出一个抑制不住,小小的弧度,仿佛对她来说仅仅是获得允许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十分难得的奖赏。
“啊,对了”
梅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样,手忙脚乱地去解那个布制包囊的系带。她因急切而有些发颤的手指试了两三次才成功打开,随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两样东西。
一个约手掌高,盛着清澈蓝色液体的小玻璃瓶,以及一个用嫩绿叶片细心包裹着的小包,打开后是几颗形状奇特,色泽莹润的淡紫色果实,奇特到连薇薇安这种见惯珍奇的人也叫不出名字。
见薇薇安的目光落在这些物件上,梅妮的脸颊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她双手捧着那瓶蓝色药水,像献上什么稀世珍宝声音细细的,却努力想让每个字都能清晰。
“这,这个是我自己试着熬的恢复药水。我查了好多书,改了好多次配方。虽然...效果肯定比不上城内店里卖的那些正经的治疗药水,但我找人试过了,估计...至少能有市面上六七成左右的效果吧”
说到找人试过时,她的右手轻轻抚过了自己左侧的小臂。在制服袖口遮掩下,是唯有她自己知道的,新旧交叠的浅淡伤痕。那是她为了测试药效,用干净的小刀划破皮肤,再将这蓝色液体小心翼翼滴落上去时留下的印记。
疼痛对她而言早已麻木,远不及确认药水对心上人可能有效的期待来得鲜明。
她将小瓶轻轻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又指着那几颗奇异果实,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献宝般的雀跃道。
“还有这些果子,是我在栽植课上培育的变异品种,老师都说很罕见呢。我听说,听说薇薇安小姐您出现了暂时的魔力干涸症状,这些果子对补充魔力,缓解头晕恶心特别有用。我特意问过看护的学姐,查了症状才去温室找的”
所谓的魔力干涸症,主要指的便是多发生在六至三十岁的人类之间,在极短时间内血液与魔力均消耗过多,随后引发的即使魔力恢复满,也持续不断的头晕与恶心的反常现象。
除此之外,出现魔力干涸症的人在使用魔法时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困难。若是一直忽视继续透支消耗魔力,甚至会直接引爆自身的所有魔力伤及身体内部,从而当场死亡,死状甚惨。
而若不施加外部因素,仅依靠自身的调理来自愈,一个健康的人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来保持魔力充沛,和不使用魔法才能让症状渐渐消退。但梅妮显然是见不得薇薇安一直处于难受之中的,因此,她才忽视掉了教师保留样本的命令,将这些自己培育出来的这些特殊品种偷出来了一点。
薇薇安闻言接过那片包裹果实的叶子,拿出一颗在手中把玩一会儿后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紧张得呼吸都屏住的女孩,红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记忆里那个总是缩在角落,说话不敢抬头,被人轻轻一问就几乎要哭出来的梅妮似乎被悄然替换了。
虽然此刻她依旧羞怯,言辞磕绊,但那份主动关切的心意,以及话语背后透露出的努力与行动力,却清晰地与过往划开了界限。尤其是她脸上的神情,哪怕看上去憔悴万分,但因见到了薇薇安,还是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梅妮闻言惊喜的抬起了脑袋,但在撞上薇薇安的视线后,又像受惊般飞快垂下。她揪着自己裙摆的一角,声音轻得如同鸿毛,却认真的说道。
“因为薇薇安小姐上次说过,要我变得更好,才配...”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将那句话说的完整。
“才配和您做朋友”
她再次抬起头,虽然脸颊依然烧红,但眼底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我现在已经是魔药课的优等生了,导师说我的成绩和其他人是...断层式的差距”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像是在急于证明着什么。
“不只是魔药课,魔法理论,基础魔力操控,法阵刻画等等这些,我都在很努力地学,而且都排在前列。虽然...虽然要熬很多夜,要看很多书,有时候会头晕得站不稳,但是我觉得值得”
她的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仿佛等待诊断结果的病人,带着试探,期待和浓浓的爱意望向薇薇安道。
“所以...现在,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可以和您做朋友了?”
窗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在此刻变得刺耳,薇薇安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光影流转,似乎在认真的考虑着什么。片刻后,她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玩味,如同猫儿逗弄线团般的笑容。
“朋友啊...”
她拖长了尾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抬起对方的下巴,好一阵端详过后才说道。
“可我不太喜欢和胆小如鼠的人打交道呢,最好是能自信一点的人。当然,自信也不要超过我,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梅妮脸上的血色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褪去。那双刚刚燃起火焰的绿眸,瞬间黯淡下来,像是被骤然泼了一盆冰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眼前也开始阵阵发黑,熟悉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果然...还是不行吗。无论怎么努力,还是不行。我的努力被无视了?又或者说真的被薇薇安小姐看到了么...不,一定是我还努力的不够。对,我要更努力一点,要成为这里最优秀的,超过所有人,到那时应该就可以了...应该吧”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没时,视线却无意识地掠过薇薇安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白皙的肩膀肌肤上,竟点缀着几枚显眼的,如同花瓣般的淡红色痕迹,与周围光洁的皮肤对比鲜明。
“那,那个是?”
梅妮的声音干涩,在看到的瞬间便本能地问了出来。
薇薇安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拉了拉衣领,语气平淡的解释道。
“这个?医务室的医生也说不清楚,说可能是某种特殊的毒素残留,虽然对身体没什么实质危害,但印记会留一段时间。真是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沾上的”
她兀自说着,并未注意到身旁女孩的变化。梅妮的呼吸,在听到毒素二字时陡然停滞了一瞬。随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杂着灼烧五脏六腑的滚烫情绪,猛地从心底炸开。
嫉妒,憎恨,委屈和伤心,所有这些激烈澎湃的情感,都在她竟然被别人伤害了这个认知面前,汇聚沸腾,最后变成一种狂暴的愤怒。
自己夜夜辗转反侧,捧在心尖上小心翼翼惦念的人,自己为了能稍稍靠近她而拼命努力、不惜伤痕累累的人,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别人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锐利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怒焰的万分之一。她低下头,黑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那里面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情绪。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再抬起头时,梅妮的脸上已然挂起了一个僵硬却努力显得自然的笑容,用有些轻飘虚弱的语气说道。
“原,原来是这样啊...薇薇安小姐没事就好。我,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先...先告辞了”
不等薇薇安回应,她已经快速而略显仓促地行了个礼,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速度之快,甚至让薇薇安都有些愣住了。
她随手拿起一旁的蓝色药水,放在手中看了又看,喃喃道。
“唔...是不是恶作剧太过分了?算了算了,她变好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那为什么不再变得更好一些”
说着,她便拧开盖子,将那抹如冰海一般的粘稠液体送入了口中。感受着那股清新,却又有些刻意模仿的突兀薄荷味的她笑了笑,将剩余一半的药水放回了桌上。
空无一人的走廊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梅妮背靠着冰凉的石墙,缓缓滑坐下去。她猛地抬起双手,用力扼住了自己的脖颈,纤细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逐渐开始收紧。
那令她同样迷恋的缺氧感迅速袭来,而这种濒临窒息的掌控感,竟抚平了她脑海中沸腾的暴戾。
“不够,还远远不够。只是优等生的话,还不够,要能保护她才行。要做出...能让她再也不被任何毒素伤害的药水,无论是什么毒,都不行。伤害她的...不管是人还是什么,都...”
扼住脖子的手指,因这个逐渐清晰的念头而微微一松。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梅妮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皙的脸庞因为缺氧和激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几秒后,咳嗽声停歇。她用手背抹去眼角流出的泪花,撑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对,还要更加自信才是。我有人在意,有人记得,为什么不能自信起来...对,我不比任何人差,对...”
她在心中低声呢喃着,无视了自己那有些凌乱的衣裙和头发迈开了脚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她的目标不再是那张能带给她片刻安慰的床铺,而是那充满了异味,汗水与努力苦涩的魔药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