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大魔女还是没来。
芙洛伊已经习惯了。
大魔女是这样的，只有嘴上嚣张，就像网上那些以为自己长了幻肢，整天要草天透地我顶死你的群友一样，线下面基的时候只会缩在墙角扣手机，还不能逗，一逗就急。
群友急了会咬人，大魔女急了说不定要吃人。
偏偏芙洛伊还只能把自己往大魔女嘴里送。
就像去给狼外婆送甜饼的小红帽。
她一路穿过伦敦大桥，步入下城区，走进倒转巷。
雾气渐浓。
这座城市总是这样，时刻被迷蒙雾气所笼罩，一天里只有极少数时候能透过雾气看到太阳。
就像有位魔女展开了她那层叠轻柔的纱裙，自天顶，从云端，将裙摆垂落下来，遮住了整座城市。
芙洛伊穿行在“魔女的裙摆”之中。
她披了件分外宽大的斗篷，用斗篷的兜帽遮住了脸，像只过街老鼠一样，阴暗地蠕动，爬行。
最终，她在倒转巷尽头的一间货铺前停下脚步。
货铺的名字是“金丝笼”。
芙洛伊推开门，走了进去。
头顶的风铃叮当作响，昭示着她的到来。
然而并没有人前来迎接。
“金丝笼”中空无一人。
芙洛伊只能看到地上铺着的厚厚一层黑色绒羽；四周那些足有她大腿粗的，表面镌刻了精巧花枝藤蔓图案，还装饰着比她个子都高的羽毛的“立柱”；以及悬停在这片狭小空间正中的那架秋千。
坏了！
她所熟知的“金丝笼”杂货铺可不该是这样。
那里该有一眼看不到头的，摆满了各式货物的货架，货架之间有一条深邃黑暗的小道，沿着小道一路走过去，最后，你就能见到这间杂货铺的主人——
灯火阑珊，轻烟飘散，黑发黑眸头顶尖尖的大魔女用两只手捏着那杆细长的玳瑁烟斗，另外两只手随意放在腿侧，她整个斜倚在陈旧的木椅上，姿态慵懒，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快要睡着了。
但只要门口的风铃一响，她就会立刻端坐起来，向客人送上最诚挚的微笑。
就像现在。
隔着那些“立柱”，芙洛伊的确看到了大魔女的笑脸。
可那张脸疑似有点太大了。
只要大魔女把嘴张开，好像就能把她一口吞下。
就像那个童话故事，《杰克与魔豆》里描述的一样，当芙洛伊穿过层叠的迷雾，抵达终点后，她看到了如山岳般沉重庞大的巨人。
那巨人——长着四只手的大魔女拎起金丝笼，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端详笼中的鸟儿。
“叫两声听听，”她用烟斗敲敲笼子，“要是叫得足够好听，能让姐姐满意的话，姐姐就放你出来。”
芙洛伊眨了眨眼。
她总算搞清楚状况了。
她的老板，大魔女岐鸦对她动用了法宝，她还没来得及喊声“苦也”，就被一把抓住，顷刻炼化，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
本来，名为“金丝笼”的杂货铺本身，就是大魔女收藏的诸多封印物中颇为神奇的一件。
编号不详，具体效果不详，芙洛伊只知道平日里它会以杂货铺的形式出现在下城区的倒转巷中，而它的本体，现在她身处的这座鸟笼，则通常被挂在大魔女常待的那张长桌旁不远，笼门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现在，她被塞了进去。
而罪魁祸首，大魔女岐鸦正透过鸟笼颇为得意地盯着她看，似乎正在为自己终于能在她面前扬眉吐气而高兴。
芙洛伊却一点也不为自己如今这境遇担忧。
相反，她很乖巧听话地点点头。
“好啊。”
“嗯？”大魔女为芙洛伊的爽快愕然。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听到芙洛伊喊：
“鸦姐姐？”
“啊？”大魔女懵了。
“不喜欢？”芙洛伊嘻嘻地笑，随即改口，“那……主人？”
“啊？！”大魔女声音提高了八度。
“还不满意？”芙洛伊叹了口气，老气横秋，似乎在嫌弃大魔女的要求真多真麻烦，“我想想啊……”
她装模作样地想了会儿，最后忽然喊：
“妈妈？”
“啊！！！”
大魔女的嗓音都颤抖起来。
她有点受不了了，既觉得莫名羞耻又有种奇怪的满足感，偏偏她又不愿意把这些情绪表现出来让芙洛伊知道，于是只好反常地绷紧脸，用烟斗挑开了笼门，放芙洛伊出来。
“不许再乱喊！”她咬牙切齿命令，“否则我就把你一直关在笼子里，这辈子都休想出来！”
芙洛伊轻巧地落在了大魔女身旁，边摘下斗篷的兜帽边说：
“一辈子吗？那也没多久嘛。”
大魔女皱眉，有点不太明白芙洛伊为什么要这么说。
芙洛伊则自顾自来到了大魔女面前，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了笼子，踮起脚尖，将之挂回它原本待的位置。
做完这件事，她才重新看向大魔女，粲然一笑：
“你不是刚问过我还有多长时间嘛老板，我也告诉你了，还有二十一天。”
她这辈子大概只剩这么长时间了。
二十一天，三个礼拜之后，维系她最后一线生机的苹果药剂就将失去效用，届时，大魔女就能得偿所愿，把她制作成人偶了。
大魔女终于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皱起眉，轻启朱唇，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芙洛伊似乎没期望她会说什么。
就像往常一样，芙洛伊从旁边的火炉上端来了煮沸的茶水，贴心地为大魔女沏好，送到了大魔女手边。
“你的茶。”她轻声说。
大魔女本能端起那杯茶凑到嘴边。
这时，她听到芙洛伊又说：
“虽然你是大魔女，可我还是要提醒你，茶很烫，小心烫到嘴。”
“……”
大魔女心情复杂地放下了茶杯。
她重新看向芙洛伊。
芙洛伊刚把水壶放回去，转头见岐鸦看向自己，就歪了歪头，问：
“怎么啦？”
岐鸦沉默了会儿，突然问：
“你不怕死？”
“当然怕，”芙洛伊不假思索回答，“怎么可能有人会不怕死呢。”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绝对了，随即补充：
“也不一定，可能确实有不怕死的人，可我明显不是，我可怕死了，我还没活够呢。”
“那你……”岐鸦眼神飘忽，“那你怎么从来没问过我，能不能救你？”
说完她假装完全不在意芙洛伊回答的样子，第二次端起茶杯，凑到嘴边。
可她眼角余光却锁定在芙洛伊脸上。
她想知道芙洛伊会是什么反应。
惊喜？疑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还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可她没想到，芙洛伊闻言居然反问：
“你不想把我做成人偶了？”
岐鸦被噎住了。
她眼神愈发飘忽：
“这……”
在她分神的刹那，芙洛伊俯身，托着腮，用双臂支撑起身体，紧紧盯住她的眼睛。
“你不是一直都想把我做成人偶吗？”芙洛伊说，“我活着的话恐怕不太方便吧？我觉得你明显不是能对活人痛下杀手的冷酷变态。”
“毕竟……”她笑了笑，“我都在你面前活蹦乱跳这么久了，你都没杀我，还宽宏大量地没找我讨债，你只是一直在等苹果药剂失效。”
“可要是我被救活的话，你就没办法把我做成人偶了吧，老板，你真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吗？”
“还是说……”
芙洛伊翘起嘴角，故意拉长声音：
“老板你宁愿不把我做成人偶了，也要救我？”
她突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这个对正常人类一点都不感兴趣，强大又神秘，声音还好听，就算放眼整个神秘世界都绝对算强者的大魔女其实对我有意思——”
“老板，”芙洛伊摸了摸下巴，一脸认真，“你该不会暗恋我吧？”
“……”
就像是穿着新衣出宫巡游的国王，被小孩子戳穿了谎言之后，大魔女的神情明显迟滞了片刻。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平日的优雅与淡然。
当然不是。
大魔女想嘲笑芙洛伊在痴心妄想。
怎么可能？
就芙洛伊？这个轻浮，满嘴谎言，反复无常又弱小的坏魔女？
虽然芙洛伊确实有很可爱的脸蛋，讨喜的性格，偶尔也会说些让她高兴的话，嗓音也轻轻柔柔像天上飘过的一片粉色云朵，经常故意惹她生气让她实在忍不住想……
——想收拾……想欺负她。
想让那张总是能说出叫她火大的话的小嘴吐出好听的，诱人的声音。
仅此而已！
她应当只是馋芙洛伊的身子！
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大魔女忽然不自觉地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她足足有四只手。
在过去的魔女生涯里，额外的两只手曾给予了她不少帮助。但或许，除了加快誊写文献的速度，辅助释放法术，以及在生活上拥有一定便利以外，它们还可以发挥更多的作用。
比如，用在芙洛伊身上？
大魔女想着，目光隐晦地在芙洛伊娇小可人的身体上扫过。
不过她最后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风轻云淡地微笑，顺带否认道：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
她刚说到这儿，芙洛伊就打断了她。
用近乎毋庸置疑的，理所应当的，让人猜不到她是哪儿来的自信的语气，芙洛伊说：
“可你肯定会救我的。”
“呵，”大魔女皱起眉，“你疯了？”
“我可没疯，”芙洛伊理直气壮，“你都没感觉到吗？从我跟你认识开始，我每天都在努力骗你喜欢我啊。”
“要是你这样都没喜欢上我，那我不是白骗了？”
“……”
大魔女两眼一黑。
然后，她咬紧了牙。
硬了。
她四只拳头，全都硬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