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狐将千本从没能办成的宴会上走出来之后,来到了夜里依旧灯火通明的中心大道。
因为有阴阳塾培养出了更多的阴阳师,这个地方离那个在黑夜里惧怕的怪物的时代越来越远了,如果要扯到这阴阳塾上面,那这个故事马上就会偏离主题,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讲了,所以还是适可而止吧。
综上,如今千和城里有夜巡的阴阳师和武士在,百姓们已经将本该休息的时间转变成了纵情享乐的帝国。不用说花街柳巷,在最为普通的商街也开始有了夜间经营的模式,并且越来越普及。身为叁兵卫的千本白,也有过夜巡的任务,她看过夜里的市井,与白日无疑,可是从劳作得以解放的人们,在将烦恼抛诸脑后的尽情享受中,那份无底洞般的疯狂让千本感到陌生。
不过是让她感到惊喜的陌生,原来他们也能如此快乐的生活着。可这一切不过是“山上的人”阴差阳错地造就的,眼前的景色充满了不安全感,似乎是一只脚站在山尖上,为眺望着世界而感到兴奋,一旦正确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又会因为害怕而摇摇欲坠起来。
千本看着在她眼中些许光怪陆离的大道,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皇帝会花大价钱打造维护这条大街和建立夜市吗?”
“为什么?”
“为了皇帝他自己的虚荣,我曾经在朝堂上亲耳听到皇帝要将后宫的男仆都**了,做这件事的原因竟然是你们夏国皇帝的后宫仆从也都是阉人——虽然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曾经到过繁华的夏国京师,他深深爱上了那城中的一切,爱上了不眠的夜市,爱上了金光四射的皇宫,爱上了能够让你们皇帝双手都搂住妻妾的龙椅,于是他当上了皇帝之后,大肆改革,一切都学着他曾经见到过的那个世界来布置。”
“就连这包围着的四面墙壁也是吧。”
千本有些惊讶,又苦笑着道:“原来如此,连那跟墓碑一样的墙壁也是照搬的吗——不过也是因为皇帝的虚荣,才让城里的百姓有了另一种生活方式,皇帝十几年来大兴土木,直到最近才消停了几年,劳民伤财,这也算是对这些百姓小小的慰籍吧。”
“对百姓来说,安稳便是最大的慰籍,团圆更是莫大的幸福,没过多久就是冬天,然后是新年——千本小姐,你现在心里想着的也是过年。”
……
“别一幅忧国忧民的表情了,你口中的百姓也包括了你自己,你也想着团圆,想着道场里的那些失踪的人们。”
“我到底应该去哪里找他们啊……”千本低着脑袋,令狐第一次见她这么脆弱的样子,“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吗?”
可令狐只是叹了口气,突然背对着千本,跟上次一样,强行把她背了起来。
“又来?”这次千本没有那么抗拒了。
“我可不会安慰人,不过穿不习惯的木屐丢掉便是。”令狐顺手取下了千本挤脚的浮夸木屐,看上去非常精美,但是小巧到不适合千本。千本没反应过来,她的木屐就已经被送到手上了,“看我干什么,你的东西当然得你自己来丢。”
不过千本没有丢,只是提着,在令狐的背上安稳待着。令狐带着她离开了这片灯红酒绿之地,朝着无人黑夜和深巷中走去。
走出了灯火照明的范围,令狐问道:“在我离开之后,老先生应该已经跟你讲过十年前西海匪患的事情了吧。”
西海匪患,现在的一切疑难全部都指向这个十年前悬而未决的事情,千本对此毫无印象,毕竟这算是那几年海盗泛滥的众多案件之一,她也没有管理过海事的资料,自然对此鲜有接触。不过她可是当事人啊,当千本剑一和她坦白了这件事之后,她竟然惊诧于自己原来还有这段经历。
“父亲跟我讲过了,我那天从家里凭空消失,在父亲发动整个道场和好友关系寻找的时候,我突然又在家里出现了,简直就是神隐。”
“当年的匪患掳走了很多孩子,要么贩卖到周边的地区,要么拿来威胁父母要求赎金,可还有另外一种情况。”
“他们都跟我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因为父母的‘稍不注意’,父亲时候调查了千和城走失儿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而且在这些孩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同样消失又再次出现,也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冥冥中有两股力量在争夺,一方夺走孩子,一方又把孩子救了回来——你让我调查这件事,到底有什么隐情?”
“你没有觉得,你的那些师兄弟们与你的情况很像么?”
千本立即陷入了沉思。
“只是因为有了前面的那些怪事,只是因为目标不是幼童而是成年人,你就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吗,去除掉这些杂质,这不就是你刚刚说的‘简直就是神隐’。”
“可是……”
“可是还是有些牵强,不过我想直到现在,你先前所调查的一切都没有这个假设更有推进案件的可能性不是么?”
千本白在恍然大悟之时,在内心里也惊叹于令狐的思维敏捷,但是令狐好像又猜透了千本的想法似的,说道:“你没有联系得上只是因为你对这件事本身就存在缺漏的认识,而老先生可是知道全情的,我不比他聪明,大概在这件事件发生之时他已经顺着这条线索在调查了。”
“他没有跟我说这件事情。”
“千本小姐,我只能说你太小看你的父亲,他那副病态骗过了很多人,你以为他不知道你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了吗,你以为他不知道今晚的夜宴不过是个圈套,那个所谓的旧友也是个骗子吗,他什么都知道,千本老先生不老,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被宠在怀里的只有你,千本小姐——他不想让你受伤,你长得太像你的母亲了。”
“是父亲跟你说的?”
令狐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突然驻足,他们停在看不见前后尽头的深巷之中,整条巷子泡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可是令狐却能够自由行动。令狐摸黑拿起来一边的东西,他招呼一声后准确无误地交到千本的手上——那是千本的太刀【笙箫】。
“他想保护你,可是那样根本就找不到答案。”
千本立即意识到,令狐有了主意:“你有什么办法?”
“有个最直接的线索——找到你的那段记忆,我相信里面一定有线索。”
“你又要用仙法?”
“窥探记忆的法术只能看到本人记得的事情,对你这种情况根本没用,不过我倒是有个别的办法能够让你想起来。”
“怎么做?”听到这千本不禁有些慌神,因为她在沉寂的黑暗中,看到了两个浅浅的光源,那是令狐的眼睛在逐渐亮起红光,倏忽,她感觉自己正在跟魔鬼在进行邪恶的交易。
“你方才在寿宴上症状发作,可是却很好的控制住了,这非常不可思议,一般来说能够多坚持哪怕十秒都是奇迹,可是你却还能说话,所以我想,第三次发作,你可以坚持更久。”
“你说这些是要?”千本有些害怕,甚至退缩了。
“你的病是从神隐归来之后才出现的,当时你一定遇上了对年幼的你来说相当恐惧的事情,而那时候的环境也深深刻在了你的脑子里,你如今会发作大概率是因为大脑感知到了周边的环境与当时的情况极其相似,于是错判,大脑将错误的信息发送给你的身体,让你的身体以为你还在当时的环境之中,同时你的心理状态也回到了当时的情况,最后才呈现出那样的癫狂——我要诱发你的病症,但这次你要完全放弃身体,让它尽情疯狂,而我要你坚持的是你的心智,如果回到那样的状态中,你的大脑很有可能会把那段尘封的记忆也给还原出来,至少你会知道,你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不过我要告诉你,完全放弃你的身体会非常危险,一旦有差错,你日后大概率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而你的意识会保留,你能看到一切,听到一切,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会依照肌肉习惯行动、并且胡言乱语,甚至更糟糕:你会见证自己如何沦落到街头,成为整座城市口口相传的疯婆子。”
……
“而你的父亲,会为了杀我追到天涯海角。”
……
“想怎么做,就看你了。”
……
千本白,不过才十七岁,她却遇上了最为困难的抉择,失败的结果比死亡更可怕,让自己见证着自己是如何发疯的,谁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磨?眼前的男人亮着赤红色的瞳孔,他的眼睛原来是这种颜色的吗,全然像个魔头一样在诱逼着少女堕落。
我该相信他吗——不,应该问我该相信自己吗?
我只能相信自己,那些失踪的弟子们,大概也都在相信着我,还有爸爸,他一定也是相信我的……
千本白深呼吸一阵,下定决心道:“来吧。”
话音刚落,令狐的赤色瞳孔在黑暗中瞬间发亮,强光闪得千本不觉合上了眼。
此时令狐出现在她耳边说道:“我很满意你的选择,顺带一提,如果你拒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因为我相信你,千本白不可能会输。”
当千本白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已经不是两眼冒着红光的令狐了,而是另一双眼睛,凑得很近,但是失神——那是死人的眼睛,还是已经死亡的儿童。
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惊恐,她溃烂的皮肤生着蛆,那些看起来完好的部分是焦黑的,像是被丢尽火堆里烧过,她被捂着嘴,双手绑在身后,两只腿缩着,无法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伸直——我也一样,双肩不得不耸着,双腿交缠在一起无法伸直,两只手臂贴紧肋骨,关节与死人卡在一起,脖子无法转动只能看着那死人灰青的脸,而从木条缝中穿过的光线让我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只不过我还活着,她死了。
我瞬间便失了智,疯似的在这个拥挤地空间里挣扎。
我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