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协会大魔法使的心情很糟。弗德里不是位脾气好的魔法使，但烦躁成现在这样也很少见。
外城的街道并不宽敞，这条小街甚至有些拥挤，但不妨碍路人能远远看到这两道身影，起先是惊讶，然后是好奇。
协会大魔法使的制式长袍很好辨认，这不是经常能碰见的事。只是，那种空气里散发的不详和麻烦气息，影影绰绰却逃不过这些人敏锐的嗅觉，他们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只希望别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纷纷绕开他们，免得生事端。
只有愣头青的家伙，才会硬是从他们身旁走过，然后被弗德里苍白又不悦眼神吓一跳。
等身高的施术法杖被他斜握在怀里，法杖的上端被黑白两色的绸带交错缠绕着，下方是一个银质圆环，篆刻着正逆位的两圈铭文。
和学院操纵精巧魔力的细短法杖不同，这是专为战斗设计的法杖，本身就很有威慑力，配上弗德里现在的表情，苍白中透着明显的不喜，很难不让人害怕。
赤色的纹章在温暖的阳光下反映着金属与宝石的光泽，落入少女淡绿色眼瞳的深处，等她发表自己的见地。
菲莉娅虽然还只是青色位阶的魔法使，但她在魔法上的天赋很高，协会很重视年轻一代，又因为家世原因，她了解帝国更多的往事秘辛，知道更多的传言逸闻。
安排她和弗德里来北外城区勘察地脉，不得不说是个很恰当的选择。
地脉的灵性正在慢慢恢复是一件好事，但发生在眼下的时间节点，总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太过凑巧，导致很难用意外情况或好运搪塞过去。
如果沿用诺伊尔的猜想，无疑能得到一个逻辑完整的推论，这个推论更合理，也更让人…脊背发寒。
从历史上来说，帝国的王都建立在前代纳亚帝国都城的遗址上。两者在地理位置上并不完全吻合，前代王都更靠南，南城区在当时是被称为中心大区的雷顿明克，那时的帝国魔法学院近乎处于都城中心的位置。
而新城，如今的多伦，旧大区雷顿明克成了南城区，现在的帝国魔法学院成了多伦南城的大门户，帕纳玛河流淌的河水与王城在另一端遥遥相望。
见菲莉娅一直不开口，弗德里忍不住了，问道：“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觉得诺伊尔的猜想是有根据的。”
菲莉娅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静静道：“只从魔法的角度来说，他给出的假说很有说服力，而且他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
沉默。弗德里知道自己问了个很没脑子的问题，有些事不是他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事实就是如此，正因为他清楚这个道理，才会这样烦躁，越是清楚这一点，就越是抑制不住地烦躁。
他比较愿意相信那些逸闻只是陈俗的幻想，是茶余饭后的奇幻故事，是酒桌上的冒险，是什么都行，但不应该是现实。
他是协会的大魔法使，是一位赤色位阶的魔法使，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知道越多，越深明这种事态的恐怖之处。不仅仅是未知而已，那是前代帝国遗留下的一大片阴影。
“我知道。”他道，“但一百多年了，多伦附近的地都被犁了一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的存在。”
“你问我？我去问谁？”菲莉娅勾了勾胸前的青色纹章，“我只是个小小青色位阶的魔法使。”
“你就没别的可以说？”弗德里啧了一声。
“这样…”菲莉娅思索了片刻，指了指脚下，“你用你那个咒雷从这里开个深坑，大概六百米，我们看看下面有什么。”
“我发现你简直就是个天才。”弗德里两眼放光，忙不迭连连拍手称奇，提议道，“我们不如进王城去把奎克打上一顿。”
菲莉娅没忍住笑了出来，弗德里并不像表面那样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至少在幽默感上是这样。越是在紧张的时候，这点幽默感的默契就显得更珍贵，随着气氛稍微松弛下来，思绪也随之下沉。
很久以前，北外城区只是一片郊地，甚至可以算是一处忌所，直到战争结束，王都北城区兴建以后，才慢慢有人聚落生活在这里，这块旧土才逐渐有了房屋、街道、商坊和温度。
十年前，帝国有意扩建北城区，这片外城就成了首选，协会在多次沟通酌定后给出了一份很保守的大结界拓展规划，最后这件事却因为行政上的各种理由陷入停滞，一直到今天都没有下文，结果上实在有些讽刺。
基于这起事件，协会难得重新正视了这片北外城区地脉的异常情况，动员了数位大魔法使和大量测定魔导具，进行了有史以来最细致的调查，最后由诺伊尔提出一个假说，尝试解释这种情况。
北外城区曾经是一片郊地，在这片郊地上曾有一片庞大而复杂的术式，这是前代帝国遗留下的魔法术式，在一百多年前铎兰王朝向维恩大陆宣称自己为诺里亚第三帝国正统时，这片土地的术式被协会的魔法使们正式解除。
按道理来说，在术式被全部解构后，土地的灵性应该慢慢恢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地脉的灵性在此后一直保持着这羸弱的原样，导致王都北城在实际修建时向南挪了一小块。
考虑到当时的流言与传闻，帝国安排了大量的骑士和魔法使调查这件事，却始终没有结果，从前代纳亚帝国的衰亡开始到战争结束，横亘快三百年的时间里，已经足够让很多东西模糊到难以分辨真容。
当王城矗立在北城帕纳玛河之上时，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一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起码证明了最初的结论是正确的——郊地的地脉异常虽然很特殊，但并不会造成什么实际危害。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生活，当这里成为多伦北外城区后，帝国不是没有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但另一方面的现实是，这种情况对外城的平民没造成任何影响，对内城区高贵的大魔法使来说，更没有任何干系。
如果帝国始终保持着原样，什么都不做，也许这件事会一直无人问津，但十年前王都有意扩建北城区时，终于还是迎来了一次变化，那次小小的变化，让这件事重新进入了协会的视线。
菲莉娅取出一只造型奇特的见方魔导具，松开手让它悬浮在空中，三圈环绕着菱形主体的刻针铭环缓缓转动，不时有微弱的光芒在上面闪烁跃动，她用一个简单的术式配合着这件魔导具测定地脉的灵性情况和质点位置。
诺伊尔认为，一直以来有一个常识上的谬误，地面的术式在性质上可能根本不属于“地”，它跟地脉本身没有任何直接联系，被解除的术式可能对应的是“天”，是为显化做准备的容器。那么这个大魔法可能缺少一个“根”，这个“根”才应该对应着“地”，地底很可能还隐藏着一个大术式，正是这个隐藏的术式一直侵吞着地脉的魔力和灵性。
原本这个术式应该自行瓦解，但可能是因为多伦的大结界在构建完成后，成为了这个“根”的泄口，于是就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直存续了下来。
一道精巧的术式法阵一闪而过，弗德里在测定好的地脉质点处标记了一处锚点。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动身去下一个位置。
路上，两人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诺伊尔的猜想无疑很大胆，协会的大魔法使们都在争论“根”与地底术式的依据，所有人都在回避一件事，一件他们都清楚的事。
北外城区的这片郊地，是纳亚帝国一座巨大祀灵祭台的遗地。
在两百多年的战争以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