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炘先去看了伊莎贝拉。
明明前天晚上，自己还苦口婆心劝说少女尊重生命。
再见时，她已经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
窗帘紧闭，各式仪器连接在伊莎贝拉的身上，发出缓慢又冰冷的滴滴答答声。
云影站在房间里犹如一块摆塑。
见到大门打开的司棋，她周身敌意冷凝，恍若与整个房间融为一体。
再看走进房间的不是司棋，而是茉炘。
穿着灰色西装的女人才微不可察地抬动眼皮，挤满红血丝的双眸于晦暗中生出一分亮光。
“茉炘小姐。”
“殿下是在我昏迷后出事的吗？”
茉炘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花边长袖和灰色的长裤，她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
即便那张脸刚看时有些莫知行的气质，仔细多看两眼，往往只让人觉的温柔宛若一束百合花。
“是的。”
女人经过她身边，就像一缕清晨的风，让人几乎忘记阻拦。
她在伊莎贝拉床前停下。
“是莫之舟干的吗？”
云影双眸微怔。
刚奇怪茉炘为什么会怀疑莫之舟时，没想到，视线再对上的琥珀色里沉凝着疏冷的压迫感。
竟和莫知行如出一辙。
短暂恍惚的瞬间，她恍若又回到了十年前向莫知行求助的晚上。
少年坐在桌子上，冷漠却又悲悯地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是莫之舟干的吗？”
莫家两兄弟的关系曾经情比金坚，至少在外人眼前，十年前是如此。
可从那次见过莫知行后，云影才发现，兄弟俩的信任很奇妙。
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不信任。
莫知行最不信任的就是莫之舟，因为不信任所以才确信一切出现的灾难都出自莫之舟之手。
而莫之舟也没有让他失望过，永远都会坐在莫知行给出的最终结果后。
云影以为这种默契只会在兄弟两人身上见到。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莫知行以外的人身上，见到这种因为太过了解而诞生的不信任感。
被注视的沉默中，她低头沉声道。
“不是。”
“是吗……”
云影能感觉自己在被打量，这种打量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让她犹如回到地狱岛被追捕的时候，竟不觉间浑身绷紧。
“殿下病危，你为什么不联系皇室的人来接殿下离开，而是留在这里？”
茉炘声音徐徐，完全没有外表带来的柔软，
“是因为有人威胁殿下的生命，迫使你不能带她回越江，只能等在这里？”
云影和这位小姐并不熟，对她的好感也只是因为她是大少爷的女人，自己因为受了大少爷的恩惠，所以想为他的女人做些什么。
平时听女仆们说，这是个善良单纯的人。
现在看来……
这位小姐，好像没有她表面上那么纯良。
也是，能成为大少爷的女人，怎么会是小白花。
“茉炘小姐，殿下因为曾经被拐而落下腿疾，在皇室的人看来，殿下是没有价值的。
皇室的人压根不在乎殿下。即使回到越江，想用殿下攻击莫家的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置殿下于死地。”
正是因为知道这份不简单，云影放开自己心中的顾忌。
她像是溺水抓到浮木的人，对眼前真正关怀伊莎贝拉的人道，
“所有人都在等殿下死。
至少在这里，莫二少爷会因为大少爷的原因，不让殿下真的死去。”
茉炘的手轻轻抚过伊莎贝拉的额头，云影听到了轻轻一声叹气。
“殿下病危的事，真的和莫之舟没有关系？”
再次见到茉炘身上只有兄弟二人之间出现的不信任。
她犹豫了两刻，终于开口问，
“茉小姐，大少爷和你说过不少关于二少爷的事吧。”
“嗯。”
“您怀疑二少爷，是因为大少爷。”
茉炘眸光浑浊。
“大少爷和二少爷从小一起长大，最了解二少爷的是大少爷，身为大哥，总是头疼于给弟弟收拾烂摊子，以至于所有的事都觉得有自己弟弟的踪影。”
“二少爷因为这份不信任，逐渐和大少爷走的越来越远。”
茉炘没想到云影还会有说出长篇大论的时候，她视线微转。
就见一身英气干练的女人认真道，
“但您不一样，您和二少爷没有仇怨。
二少爷现在也很，尊重您，所以我不想看您走上和大少爷一样的路。
或许，您可以试着抛弃大少爷告诉您的偏见，用您自己的眼睛尝试去相信二少爷，将他看成一个平凡的，弟弟……”
“赶来的宫廷御医在路上死了几个了。”
茉炘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云影心中酝酿的情绪，她一愣，下意识道，
“至少四个了。”
“手机给我。”
云影犹豫了两秒，还是乖乖交出手机。
茉炘拿着她的手机转过身，面朝厚重的窗帘打了个电话。
“今晚凌晨四点，让素简伪装成宫廷御医进入珍珠别墅，什么流程素简知道。”
“过来救个人……嗯，那个没做好可以先放着。”
“好，我晚上可能出现不了，到时候会有人接头。”
电话挂断，云影看着茉炘清除了记录，再转来的眼神有警告的意味，
“等不了皇室派来的人，我，联系了阿行给我的人。”
莫知行的底牌是什么就连莫之舟都不知道，云影没想到这位小姐竟然会为了公主殿下用出一次。
她眼尾忽地发红，差点跪到地上。
“晚上四点，她会以宫廷御医的身份准时出现在珍珠别墅。
你负责接应她，保护她，但凡她出了任何事，伊莎贝拉的命就可以彻底宣布终结。”
茉炘说完做了一件让云影更意想不到的事。
刚沉稳吩咐完的女人环视房间，从摆在床头的医用品中取出一个针管，当着她的面从手臂上抽了一管血。
“做为我帮公主殿下的报酬，你必须把这管血亲自交到那个人手里。”
事情已经牵扯到莫大少和这位小姐的隐秘，云影在皇室待了好些年最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迎着茉炘信任的目光，她默默接下试管藏在衣服里。
“谢谢您，非常感谢您能为殿下做这么多。”
茉炘也没有停留，她转身朝外走去。
“茉小姐，您是要去找莫二少爷吗？”
站如摆塑的云影艰难地朝她将要离开的背影走了一步。
茉炘回头，见她喊自己，眼中又生出疑惑。
云影嘴巴张开，低头诚恳道。
“还请您和二少爷好好相处……”
茉炘小姐，对不起，你对殿下真心相待，我却没有办法只能对你说谎。
可是如果大少爷真像司棋说的那样不再回来。
能让莫之舟收起杀心的，就只有你了。
所以，为了不让地狱在这里燃烧，只能牺牲你成为拴住他的绳子。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
“您在公主殿下房间待了很长的时间。”
去往警局的路上，司棋边开车边扫了眼坐在后座已经穿了件羽绒服裹得严实的女人。
“云影和我聊了些阿行和小舟的事。”
车上开着空调，茉炘裹着羽绒服，双手抱胸，仍然很冷的样子。
“云影前辈说了什么？”
“说阿行不信任小舟，总是怀疑小舟，说阿行对小舟有偏见。”
后视镜中的女人呼出一口冷气，司棋默默调高了车里的温度，
“小棋，你觉得呢，阿行是不是对小舟太过分了？
一个不信任弟弟的大哥，一个连榜样都做不到的大哥，果然不是个好大哥吧……”
司棋仔细想了想，直视那些避开自己的车流道，
“茉炘小姐，或许大少爷有大少爷的难处，但以我在少爷身边这些年所见，大少爷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兄长。”
后视镜中的人脸上浮现出难过，为了防止茉炘再次因为伤心过度晕厥，司棋连忙找补道，
“但是，万幸，还有茉炘小姐你不是吗？”
“我很少见到少爷会主动靠近一个人。”
茉炘微愣。
“茉炘小姐会听少爷认真说话，给少爷做甜点，不会轻易怀疑少爷，还会担心少爷，您的存在填补了大少爷空缺的那部分，或许这就是少爷想要的。”
我真的，有那么好？
我怎么不记得了。
司棋的话让茉炘有一瞬的自我怀疑。
车恰好停在了目的地，司棋下车，又走到茉炘那边打开车门。
“茉炘小姐，麻烦您了。”
警局门口人来人往，人群中不断交汇的视线源源不断。
茉炘跟在司棋身后直朝禁闭室走去，半路上却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大皇子的人堵在路中间，寸步不让。
“茉炘小姐是大少爷的未婚妻，是少爷的嫂子，来接少爷不是天经地义的事，麻烦你让开。”
司棋耐着性子解释道。
“什么未婚妻？谁不知道大少爷失踪了，随便抓个阿猫阿狗就充当莫大少的未婚妻？
大皇子殿下可说了，必须是莫家的亲属来跪着承认错误，不然，不放人。”
男人脑袋上的深棕卷发，茉炘还记得，好像叫约瑟夫。
上次就是这个人疑似想骚扰自己没骚扰成，被另一个隶属皇室的警卫敲晕了。
没想到这种渣滓还没有开除，茉炘已经对这个狗屁地方彻底没兴趣。
在司棋还想解释时，她问司棋：“大皇子殿下现在在这里吗？”
司棋不明所以：“大皇子殿下现在在越江。”
“哦，那这个人连大皇子都见不到，怎么敢胡乱传达大皇子的命令？”
茉炘说完，在警局一干人的注视中，将约瑟夫推开，马不停蹄地走了过去。
“你！”
司棋马上明白茉炘的意思。
约瑟夫还没碰到茉炘的衣角，就被从后一击打晕。
那些围观看戏的人瞬间安静，看着青年微笑提着已经人事不知的约瑟夫，
“随意冒充皇室散布流言蜚语，以律法而言应该要坐牢的吧，谁来处理一下呢？”
禁闭室，微弱光线啪嗒响起，茉炘嗅到了不妙的血腥味。
她朝里面走了一步，眸中缓缓映出一个血红的身影。
“莫……之舟……”
深褐的血迹和尚且新鲜的血红相互交错，密密麻麻绽开在青年单薄的衬衣上，没有被衬衫遮挡的地方浓血已经开裂，一眼看过去竟看不出半块好皮。
青年脸颊微扬，一行血水从他额头上滑下。
就像眼泪一样，在倒映着茉炘身影的眸子里荡开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