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轮椅的轮子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戴雅的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脸上却带着一丝兴奋的笑容。
她已经好久没有出过远门了。
事实上,自从进入教堂后,她就没怎么再出来过。约书亚神父曾多次提议让她出去走走,认为这样对她的心理健康会有些好处。但戴雅每次只是搪塞过去,从未真正迈出那一步。
她对自己的身份心怀芥蒂,也不放心自己的权柄。能够保持人性,已经是圣神的怜悯。她不敢轻易接触外界,生怕自己失控,或是给他人带来危险。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其他人的不负责。
而且,在教堂中,她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人——前来祈祷的信徒、寻求帮助的流浪者、或是单纯来聊天的邻居。她并不孤独,甚至可以说,她的生活称得上充实。
但今天面对伽罗尔的邀请,她并没有拒绝。
或许是因为他眼中的真诚,也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也渴望走出那扇门,去感受外面的世界。最终她选择了相信——相信伽罗尔,也相信自己。
“抱歉戴雅?我也没想到轮椅会这么抖。”伽罗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歉意。
“没事!”
“感觉怎么样?”伽罗尔低下头,轻声问道。
“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感受着清爽的空气涌进自己的胸腔,阳光也不再被那狭小的窗子框住,而是真正的照在她的身上,她感到温暖的发痒,就像人与人之间亲昵的抚摸那样。
她从未感觉自己活得如此真实。
今天的风不算大,也不算小。
风不小,可以将工业区排放出的刺鼻浓烟吹散,带向远方。
风不大,吹不散云朵,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只会带来一丝清新的凉意。
戴雅将挡住视线的头发撩到耳后,就像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好奇的张望着一切。
现在他们正处在上城区,这里庆典的氛围相对于下城区更为浓厚。
街道上还散落着游行队伍经过时抛放的彩带,在风中飘散滚动,商店里热情洋溢,店员们正忙着招待络绎不绝的顾客,街上还有身着军装的的水兵伴着年轻漂亮的姑娘漫步。
安然而祥和。
翠绿的眼睛将一切映收眼底。
正当她专注地看向一旁时,伽罗尔突然停下了脚步,戴雅在微微的摇晃中回过头,看向前方。几个孩子手中攥着绒球帽,大笑着从二人身边跑过,他们的笑声如此欢快,想必是因为自己身为水兵的父亲从远方归来,才如此欣喜若狂吧。
直到那些海军蓝制服消失在街角,轮椅才重新发出规律的叩击声,街道上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广场。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喷泉,水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几只鸽子在喷泉周围悠闲地踱步,偶尔低头啄食地上的面包屑。
“这里真安静。”女孩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是啊,有一次从别墅区回来发现的。还记得我给你的雪花球吗。”
“当然。”
“就是在这买的。”他指着街角的那个看起来就很精致的饰品店。
二人找到了一个可供休脚的地方——喷泉的边沿。
青铜海豚口中垂落的月华碎成粼粼银链,水雾漫过开裂的蜜色大理石台基。
少女敛起裙角抚平了表面的褶皱,在伽罗尔的搀扶下从轮椅上挪到了喷泉边。
享受着片刻的静谧,二人间无话可说。
戴雅的手在称得上冰冷的泉水中划出一道道波纹,却不感觉寒冷。
“这个季节喷泉不应该停止工作了吗,但为什么,这里的泉水还止不住的流淌?”
“可能是不冻泉吧,虽然旁边贴着禁止饮用的牌子......”
泉水在跃动,戴雅听到后笑了笑。
伽罗尔正站在一旁,环视着周围就像一名尽职的哨兵。
“伽罗尔先生,如果您是最近才到弥什罗郡和约书亚神父相会……那您以前呢?”戴雅突然发问,眼中亮起探求的神色。
伽罗尔微微一怔,仰过头,抱在胸前的手有轻轻的打着节拍。
“以前啊……”他回忆着:“那是我还只是个孩子,故园被毁,身无归所,只能寄宿于当地的教堂勉强度日。
那间教堂的人们对我和我的妹妹并不好,他们认为我会招致灾厄。
所以经常借着各种理由对我们进行体罚,或者是找借口虐待我们。”
眼眸低垂,他嘴中说的好像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在戴雅听来确实如此的刺耳。
有罪的明明是魔女,但为什么要将罪罚强加于受害者身上,圣人乌里安卡德曾言:罪由己造,罚应自当;以怨报怨,冤冤相续。善恶皆有因果,施罚当明是非,若错加于无辜,是为二次之罪。
这与教义相违背。
“我一直以为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像约书亚或者玛莎嬷嬷一样温柔。”
“不,并不是,”伽罗尔淡然的说道,天青色的眼睛溢满着平静。
“我游览过很多地方,大部分的地方教堂都是会起到开导救助的作用,但那些打着圣神的旗号骑在当地人头上的也不在少数,而当地人一般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我……我从未听过这些。”戴雅低声说道。
“这些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纯洁的光,也不存在完全黑暗的土地,这个世界讨厌绝对,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的维持着光明与秩序的平衡,不向罪恶滑落……”
“这听起来很像神父说的。”戴雅下意识的回想起约书亚开导众人的样子:“很像……”
“愧不可当……”伽罗尔顿了顿:“说到哪了?哦,想起来了。”他摸了摸头发。
“直到有一天,我和我的妹妹早上并没有被一盆冷水浇醒,而是安稳的睡过了七点,等到起来后,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个臭脾气的老神父已经不在了,新来的是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年轻人,看上去没比我们大上多少。我现在还记得他一头棕发总是被打理的油光发亮,还带着一副可爱的小眼镜。”
伽罗尔用手比划着眼镜的样子,放到眼前。
他很喜欢那个可爱又有些冒失的神父
“他总会刻意的模仿着那些传统的神父,但又没有那般的阅历,遇到没见过的问题,最后也只是哑下声来不好意思的跑回去翻阅教典。”
“哈哈哈。”
看到戴雅被逗笑,伽罗尔的嘴角也微微扬起,有人愿意去倾听他的故事他也由衷的感到开心。
就连暗淡的回忆都在这一刻变得艳丽。
“原来的那些对我们整天冷眼相向修女也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开始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好像补偿着什么一样。”
“我们开始都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妹妹甚至以为我们终于死了,灵魂已经升到了圣卡纳塞,她整天趴在彩窗边找天堂的金门,还说圣卡纳塞的云朵怎么和故乡一样灰扑扑的。”
伽罗尔想到那时的场景就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直到后来,那名年轻的神父把一封盖有紫火漆信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我们做的,这个荒芜的人间我并非孤身一人。”
伽罗尔长舒一口气,一阵放松。
“那天我和妹妹分食了整罐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覆盆子酱,为了庆祝自己的新生。
我们一直称他为信封先生,听起来很孩子气吧。”
“孩子气?一点也不,这听起来很温暖。”戴雅轻声说道,眼神中透出一丝羡慕:“在最艰难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人伸出援手,是一种幸运。”
她对此深有体会,那个寒冷的夜晚,那道璀璨的金芒,那个温暖的怀抱,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人救赎的感觉,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
微风吹过广场,立柱上的浮雪如仙尘般翩跹而下踏着暖光,散在人间。
嗒——嗒——
冰晶拍打在众人的衣物上。
伽罗尔提提领子,又走到戴雅身前帮她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眼中被一片阴影盖过,戴雅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伽罗尔高大的身影。
翠绿与天青相互涵盖交融,搅出了一抹异色,她深知自己命途将有何等坎坷,她想多多看他一眼,他的眼眸像是被阳光穿透的水晶,透着无尽的温柔。
她不愿意辜负这注定令人叹惋的温柔。
戴雅的嘴唇轻轻蠕动。
“伽罗尔先生。”
“嗯?”
她翡翠色的眼眸泛起雾霭。
“在您眼中,魔女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