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在试衣间红着脸整理好自己思绪的迪卡萝娅终于拉开了那面将她短暂的同世界隔离的帘子。
在十几分钟的换装中,她燥热的心也逐渐冷却下来,羞耻的目光也逐渐被冷静的审视与判断所取代。
她也想通了,无论是魔女的身躯,亦或是凡人的血肉,如果都长在自己的身上,那又有何不同?
就像晨露既属于黑夜的馈赠,也属于黎明的恩典。
尽管还是有些紧张,但总比昏头转向要好上不少。
此刻如果再去拘泥于性别只会让她徒增烦恼,离开这里,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容不得浪费那些宝贵的时间。
她挑出了一套垂到小腿的素色连衣裙,还有一身偏暗色的灯笼裤与夹克搭配浅色的衬衫。
剩下的在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吧,女装不需要准备太多,先应付一下约书亚便可以了。
店员已经站在门口等待了许久,迪卡萝娅则见状便回以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就这些吧。”
看上去和刚刚走进门时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女判若两人,现在的她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就像一朵终于舒展花瓣的花朵,在晨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姿态。
店员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将这些浮动的情绪压在久经职场考验的笑脸下
迪卡萝娅将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放在光滑的松木柜台上。
“小姐,本次消费总计为12064马顿。您是选择现金结算,还是希望我们以账单形式寄送至您的府上?另外,安排银行汇票支付也是可以的。”
好贵......
考虑到这是一家正式的服装店,而且所有的商品都是明码标价,迪卡萝娅还是打消了讨价还价的念头。
“现金吧。”
细腻的嗓音带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
此时此刻她还想再补上一句:同样的,魔女的钱袋与凡人的钱包此刻也是同样沉重......
“价格自然与品质相称,您的选择十分高雅,小姐。”
“哦,呵呵,也好...也好。”她干笑几声。
“感谢您的光临,小姐。下次若需私人试衣,请随时吩咐。”
店员们欢笑着,探出身子,热情的将迪卡萝娅送出店门。
嘴里还念叨着:“哦她可真漂亮。”
“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她绝对不是奎多尔人。”
“那样身材与容貌,不知道怎样的男人才能获得她的青睐。”
......
拎着两袋恍惚着走出了店铺,就像她恍惚着走进去。
“哦,天......”原来衣服这种东西竟然能卖得这么贵。
她突然开始怀念起,以前还作为一个男性时那件能穿三年的粗布外套,和永远只需要考虑实用性的购物清单。
街角的冷风吹散了她的叹息,却吹不散账单数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印记。
然后......还要做些什么?
哦,对了!
天青色的眼睛清澈地睁大。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亨利·米勒老爹枪械行......
曾几何时她说过:自己用不惯女士握把。
但现在,自己那已经小了一圈的手再次握住薇安妮时,自己的手指连够到扳机护圈都有些艰难。
世事无常啊,当时怎么想也没考虑到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将衣服放回教堂后,她便提着这沉甸甸的木箱来到了这个破败的门口
可是......他是不是已经关门了啊。
屋里洋溢的暖光如今已经暗淡下来,窗子被几层木板牢牢钉死,门口的泰迪犬也不知所踪,只有那红棕掉漆的木门和生满青苔的台阶与墙壁,倒是和以前一样。
有些令人感叹。
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自己周围的一切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连自己的性别都变了......
她站在台阶上,装枪木箱的重量变得无比真实。晚风掠过教堂尖顶,吹动她新换的裙摆,却吹不散记忆中枪油与皮革混合的气息
有些可惜。
提着手提箱驻留片刻后,在确认老爹不会再回来后,迪卡萝娅只能轻叹一声的准备转身离去。
当她刚刚迈出半步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小姑娘,你手里提着的,是一杆左轮手枪吗?”
熟悉的老人再次出现在了街道的转角处。
只不过这次的声音相较于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有脾气,倒是带上了几分的和蔼,没有以前那么刺人。
不知是因为她性别的缘故,还是闭店后心态上有所改变。
过去果然还是会留下些什么供人纪念。
她缓缓转过身,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您是这里的店主老爹吗?”
空灵的声音中暗含着些许的调侃。
老人点了点头,嘴边的烟卷从一侧换到了另一侧。
“是的,我是,或者说——曾经是。”
他背着手慢慢的向着迪卡萝娅走来,最后停到了距离她两米左右的位置。
可能是为了让她感到安心些?
“需要什么帮助吗,小姑娘?”
看着面前微笑的姑娘,老亨利总是感觉她的身影和之前来过的一个客人有些重叠,不过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太好。
“我要把这把手枪的握把改的小一些。”
“适合女士的那种?”
迪卡萝娅愣了愣:“是的。”
老亨利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他那一副标志性的黄板牙。
“哈哈哈,加1000马顿的费用。”
“我知道。”
哗啦——哗啦——
他从兜里掏出一串沾着油污的黄铜钥匙。
“外边冷,进到里面站着吧,小姑娘。”
“为什么不是坐着?”
“那座破沙发关门那天被我坐塌了,还把我的腰闪了。”
女孩捂住嘴,轻笑了几声,随后便跟上了老人的步伐又一次走进了这家破烂的枪行——
不多时后。
把持着趁手的握把,迪卡萝娅满意的点点头,爽快的从钱包里抽出一张1000马顿的钞票,拍在了老爹的面前。
而那个老人也只是在看过那把银白色的薇安妮后了然的笑了笑,把纸钱捻起,放到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
“慢走。”
走出门的迪卡萝娅总觉得今天的阳光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刺眼,她下意识的伸出手,遮在额前,那双澄澈的眼睛微微眯起,以适应这灼目的阳光。
街道上的人们依旧裹着厚厚的冬装,羊毛围巾缠绕的脖颈间呼出白雾,呢帽的阴影下是一张张被寒风冻得发红的脸庞。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寻常的冬日清晨正在发生什么不寻常的改变。
地上亮度的变化只会被人当成云层遮住了太阳。
最先发现不同的是一个被妇人抱在肩上的孩子。
裹着蓬松棉衣的小胳膊笨拙地举起,稚嫩的手指向纯净中裹挟着片片白云的天空。
“妈妈...黄金的天空,不见了。”
“孩子,天空一直都......是...”
在某个瞬间,整条街道都静止了。呢帽下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抬起,围巾间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悬停于人们头顶15年的净域终于在这个无人注意的时刻静静的撤除。
湛蓝的天空多年不见的未经任何修饰的暴露在人们的眼前。
云絮如初生般笨拙地舒展,纯净而非金黄的阳光第一次直接触碰行人的睫毛。
壮阔而令人心悸的真实。
至少在这短暂的凝滞中,弥什罗郡的所有人群,无论是露台上摇晃水晶杯的贵族,还是在盘杂的管道下忙碌的工人,都默默的抬起了头,喉咙哽咽蠕动,凝视着熟悉而陌生的天空。
那昏黄的天空再也不见。
净域——解除了吗?
她轻声呼唤道。
漫步在街巷中,天青色的目光扫视过途径而过的一切。
身着华装彼此的俊男靓女,坐在广场上弹起鲁特琴的艺人,穿着掀起裙摆穿着暴露的风尘女子,坐在木箱上吟唱着古老预言的吟游诗人。
张开斑白蜷曲胡须的嘴,悠扬琴声下沙哑的咏叹在蒸汽管道滴落的水珠间震颤。
“啊!冰冷的寒雪啊,你为何独爱温暖的骄阳,明知会被融化,却仍拥抱满怀。待到融水潺潺,生命亦会开出萌芽……”
人们高谈着数月前的奇闻,几周前的异事,讨论着前几日郊外的异响,惊讶于刚才头顶天空的“放晴”,乐趣不过三两句闲谈。
反正——明天照旧。
......
文明、秩序与人类。
无序催生混沌,秩序催生和谐。
日升月落,行星围绕着桀骜不驯的太阳旋转了亿年又亿年。名为引力的律法下,万物跳着永恒的圆舞,在虚无中留下存在的“轨迹”。
小小的石球汇聚成脚下的大地。
四季变更,候鸟迁移。
是什么将一切框于法则之中?
秩序与律法。
人类缔造了文明,文明锻造了秩序,而秩序守护了人类。
秩序奠定了人类文明的基石,让散落的部落聚成城邦,让模糊的符号凝成文字。
火种不再肆意蔓延,而是被驯服在炉膛。
河流不再任性改道,而是被引导向田垄。
我们以法律约束暴力,以道德驯服欲望,在规则的框架里,野蛮渐渐褪去爪牙。
法典越写越厚,城墙越垒越高。
国王、祭祀、领主、工匠与农民奴隶。
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与生产技术。
炼金术与现代化学。
神谕祭祀与法律判决。
人们随手拾起了脚下的燧石,在击打中迸发出的星火点燃了工业化的熔炉。
蚀刻于泥板上的凹痕,在几双粗糙的手传过后便被锻造成流水线上的铅字。
在永恒的秩序中,自然的孩子小心的探出脚步——
即使双脚沾染着泥土也不妨碍那深邃的双瞳仰望星穹......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