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熙熙攘攘,一股脑的顺着舷桥走到浮空舰的甲板上。就像行军蚁走过一根树枝,让人很难想象一块厚度不足10公分的金属通道,跨越十几米的距离能走上这么多人。
“让一下,谢谢,让一下。”
“我的行李呢!有人看到我的行李吗!”
“操,这条船上的人比我奶奶的儿子们还多!”一名头戴着贝雷帽的壮汉大声叫喊着。
“谁放屁了!熏得人眼睛疼。”
“有人晕倒了,谁来搀一下?”
一位脸上带着雀斑的姑娘,刚刚被人挤到了舷桥的边缘,无意间向下看了一眼,就因为恐高两眼一翻朝后倒去。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三等舱的通道上,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汗味、廉价香水味和不知名的食物气味混杂在一起。
在上方。
迪卡萝娅站在不远处的的廊桥上,看着下方的拥挤的景象,眼神恍惚。
“你听到过一个礼拜前南郊爆炸的那事了吗?”
“没有,不是说燃气管道爆炸吗?”
“他们总是这一套说辞,燃气管道爆炸不可能整出那种动静,我当时以为是地震,直接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一旁穿着黄色马甲的年轻人,夹着公文包从身后走过,对着同行的人念叨着他出差时候的遇上的怪事,喋喋不休的样子比起询问更像是抱怨。
“怎么了?看你站在这半天了。”提林卡也从身后跟上来,
“等你。”
“等我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微微回神,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就是想到自己刚来弥什罗郡的样子,也是这么挤进火车。”
提林卡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你有什么意义,或者你经历了什么,但...”
提林卡张了张嘴去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想那么多,我们是优待票,外面冷,船舱里暖和。”
“哦,对了,拿着这个。”提林卡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衣襟,从内袋掏出一个圆柱形容器,朝迪卡萝娅随手一抛。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
金属罐体在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外壳是棕色的,看上去就像燃烧弹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上面没有引信,没有拉环。
“这是?”
罐身上压印着一行凸起的字母。
C-O-F-F......这是咖啡?怎么会这样封装,就像罐头一样。
“咖啡?”她挑眉,指腹摩挲着罐体上封装留下的焊迹,“怎么封装得像军需品...”
“刚刚在楼下自动售货机里找到的罐装咖啡,看起来比较有意思,是个新鲜玩意就拿上来了,应该是机械修会那群人整出来的花活。”
回想起曾经见过的骂骂咧咧,口头禅是“信不信我把扳手杵进你嘴里”的机械神甫,又看看手里的咖啡,把提神饮料装进炮弹般的容器,确实像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们能搞出带着毒气腔室的炮弹,造出这种东西确实不奇怪。”
“我说也是,走吧,快进去,一会该关门了。”
“嗯。”
就在迪卡萝娅和提林卡转身准备进入船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不协调的节奏,就像爬上钢琴的猫,每一步都踩在令人不安的音阶上。
五个身着黑色长风衣的人影从他们身后走来。这些人的装束古怪得令人不安,头顶的圆顶礼帽压得极低,脸上蒙着厚重的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手上拎着皮质的行李箱,看上去就像一个毁了容的人去参加葬礼,却穿着过分考究的丧服。
当他们经过驻足观望的提林卡与迪卡萝娅身边时,没有一个人投来任何目光,只是机械地低着头,鱼贯而入地消失在舱门后的阴影中。
“这算什么。塔莉西亚歌舞剧表演团招男角了?”提林卡故作轻松地吹了个口哨,一只手放在布满胡茬的下巴上轻轻摩挲,脸上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色。
提林卡所说的“塔莉西亚表演团”是出身于东方沙漠城邦的一群表演者组成的,全为女性,容貌遮巾,却大胆地裸露着纤细的腰肢与修长的双腿。
在上流社会,她们被称作"会呼吸的人偶",专门为贵族阶层提供私密演出。据说在去年的达沃尔宴会上,在她们表演过后竟有三位公爵当场竞价争夺领舞者的归属权。
当然也只是“据说”。
“那是什么东西?”迪卡萝娅很少关注这些东西。
“咳咳,”提林卡轻咳两声,目光仍盯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没必要打听,就当是夸他们的。”
“听你的语气,完全感受不到一点赞美。”
“别瞎说话,赶紧进去。”
提林卡用胳膊肘了肘迪卡萝娅的胳膊。
对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随后走进了舱门。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迪卡萝娅也只能跟上。
她有种预感,这趟旅程恐怕不会如之前设想的那般平静。
咔哒——舱门闭合。
......
系泊缆绳随着空港工人的俯身作业缓缓松弛,碗口粗重的麻绳,在重力作用下搭落在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混合着机油和积水的泥泞。
“最后一组缆绳解除!”站在地上的工人,向着甲板上的船员打出手势。
呼——呼——呼——
巨大的桨叶在柴油蒸汽涡轮的驱动下由静止开始旋转,铝制的螺旋桨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带起的阵风将地面的尘埃卷成一个个小型旋风,细碎的沙砾拍打在舰体上发出细雨般的声响。
舷桥在卷扬机的嗡鸣下,钢缆绞盘转动时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一个接一个的登舰平台被吊起,最后收起的舷桥上还留着那位晕厥姑娘掉落的发带,在风中无助地摇晃着。
甲板上的人群挤在栏杆边向着地面挥舞着手帕、发出呐喊。他们的告别声被引擎的咆哮吞没。
扇叶转速越来越快,切割空气的低鸣逐渐演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甲板微微震颤。
巨大的舰体在几阵微弱的颤抖后平稳的上升。
“尊敬的各位旅客,本舰即将进入上升阶段。为确保您的安全,请您立即返回所属舱室,抓好身边的固定物品。在飞行姿态调整期间,甲板区域将暂时关闭。感谢您的配合。”
广播里的女声依然保持着机械般的精准,但措辞明显经过精心设计。片刻停顿后,又一次的响起:“重复,请立即回到所属舱室......”
此时我们的迪卡萝娅小姐正独自坐在公共餐厅的角落,手指轻轻敲击着大理石面的小圆桌。
仿佛窗外的喧嚣和她完全没有关系。
“您要的红茶。”
年轻的侍者将骨瓷茶具端在她面前,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微微晃动,映出她略带恍惚的面容。
“好的,谢谢。”
微微一愣,她反应过来随即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后者面色一红,有些局促的点过头后就匆匆离去。
茶杯上升腾的热气让她的面容化为一片朦胧。
她又拿起了那枚金色的怀表,打开表盖,凝视着上面的身影。
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告别的人。约书亚、玛莎和丽萨现在应该在厨房收拾午餐后的餐具,不可能来送自己。爱德华那没心没肺的小子现在应该还趴在床上看书,老亨利......他现在应该躺在自己的家里擦拭着他的宝贝们吧。
她的视线浮空舰的高度正在上升,越过了层叠的山脉,她望向了海湾初那座阳光下金灿灿的城市。
教堂、酒馆、车站广场、枪行、码头、帕尔河畔......
老实说自己还是挺喜欢弥什罗郡这个地方的,有着熟悉的人,友善的人,几乎遇到的所有人都在帮助自己。
当然最后的日子确实挺难受的,留下个不算太圆满的句号。
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不,严格来说现在是两个人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处。
提林卡现在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样算来,和独自旅行时又有什么分别呢?
唉——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气流吹过蒸汽在茶杯上方扭曲成透明的漩涡。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形单影只的日子。
职业变了,交际变了,样貌变了,性别变了,人生变了......恐怕连物种都变了。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马上就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加入到圣神的麾下,也算是有了自己的铁饭碗,妹妹的生活和学费有了保障。
不过说起那孩子......
她的脸上不禁扬起一抹苦笑。
又想起了那个泛黄的下午。
“你要是敢去极境,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爸爸,妈妈都走了,昨天我才刚刚过完生日,今天连你也要离开我,我就这么招人厌吗!”
随即摔门而去。
多少年过去了,寄去的信件有来无返,全部石沉大海,退役后回到故乡去找她,却发现她已经去到安瑟苏的神学院进修了。
到最后也没有鼓起勇气再去看看她,只要能让那孩子知道自己还活着就行。
也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把自己照顾好,虽然某种方面上来讲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比自己强。
真想看看她见到自己的“姐姐”后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想到这她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暗自笑了笑。
算了,化为魔女的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教会的眼皮底下少生事吧,这样对她也好。
等和提林卡把事情忙完后,再去打听打听她的消息吧,见一面便好。
......
走进餐厅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些西装革履的绅士或小姐。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银质餐具与骨瓷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谈笑声中夹杂着股票行情和社交季的八卦。
香水味、雪茄烟和烤面包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上流社会特有的奢靡气息。
坐在这的迪卡萝娅逐渐感到有些不太自在,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的抚摸着手中杯碟的边缘。
话说提林卡那家伙呢,自从登舰以后他说要去上厕所,然后就见不到人影了。
她的眉头皱在一起,思考着存在的可能性。
厕所排队,跑到甲板上凑热闹然后被轰走迷路了,还是巴结上了哪家漂亮的小姐?
好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正当这时,她看到自己的面前的桌面突然被一阵摇晃的阴影所笼罩。
有些紧张的抬起头,一道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请问这里有人吗,美丽的小姐。”低沉的男音裹着松木与雪茄的气息。
他双手拿着帽子扣在胸口的扣子前,一边说着又四处张望了两遍。
“周围已经没有位置了。”他笑了笑满怀着歉意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