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魔女的感官究竟有多发达,现在的迪卡萝娅恐怕最有发言权,那双被银发盖住的耳朵,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敏锐捕捉着方圆百米内的每一丝声息。
隔壁舱室侍者清点银器的叮当声。
那些老绅士们则端着书籍或报纸,眯起眼睛,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小姐们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春日时装季有什么新的褶边设计。
围坐在一桌的青年们则低声评论着刚才说到的小姐们。
甚至他们中有的人还注意到了坐在角落的自己。
如果她想,她甚至能听到四层甲板下管道中翻腾的蒸汽。
在常人看来优雅宁静的上等餐厅,迪卡萝娅仿佛置身于喧闹的集市,她大概能够理解,为什么魔女总是喜欢远离人类社会独自生活。
然而现在的她并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刚才脑子一热便同意那个老绅士坐在自己身前,此刻只能强忍着感官过载带来的不适。
只能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个对话上,来过滤掉其他嘈杂的声浪。
背头、领带、帽子、手杖。
标准的商人形象,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吧,至少比听那些无聊的时装话题要有意义得多。
“要说维卡图帝国的局势...呼。”戴着单镜片的中年绅士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银灰色的烟雾在舷窗透入的阳光下氤氲开来。攥着雪茄的后段,在灰缸中轻碾一下,让挂在雪茄上的灰烬脱落。“真是让人越来越透不过气了。”
“是啊,大殖民时代的巨人,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如今却落得本土内战的窘境。”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一阵唏嘘。
“倒不是为它悠久的殖民历史感到惋惜,”他取下镜片擦了擦,“帝国的政府无论是谁作代表,这些还轮不到我操心。”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维卡图的内战真的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那生意势必会越来越难做。”
“为了保护本土的工业,同样也是筹集军费,维卡图现在的关税已经被提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
年轻人皱了皱眉,手指悬在茶杯把手上方,最终还是没有端起。
在船身摇晃中荡漾的茶水,倒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平均关税已经上升到了45%,机械轴承、化工原料更是能达到惊人的180%!他们怎么不直接去抢?”
听到年轻人的抱怨,老人缓缓擦拭着镜片,镀银的镜框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翻转。
“日子还长着呢...”声音里带着经年累月的疲惫,“国际社会对维卡图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叹了口气,“教会已经将势力撤出了当地,不愿意淌这摊浑水。奎多尔实施贸易制裁,提高关税,限制与维卡图的贸易往来。”
“贸易渠道被严重压缩,跨国生意没法做了。”
“所以才要去莫格罗德看看。”
“哼哼。”他又带上了眼镜,报纸一角随着动作簌簌作响。
......
“听起来不太妙啊。”
坐在迪卡萝娅对面仰躺着的老人突然独自呢喃道。
而这句话自然是被离他最近的迪卡萝娅听了进去。
他缓缓坐正了身子,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会显得过分热络,又不失礼数。
“您也是个商人?”
圆润的脸上刻满皱纹,花白的头发却被打理的油光发亮,鼻子下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小胡子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
“确实如您所想,小姐。”他拽了拽领口的金色领巾,让它显得更对称一些。
一会儿把手抵在自己的嘴头,饶有兴致的看着迪卡萝娅。
“您好像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
“一般吧。”
老商人突然笑出声来,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哈哈,您实在是过于谦逊了。”他的指头轻轻叩击着桌面。
“我见过那些世家小姐,她们讨论着艳星八卦,斯坦利斯福尔又推出了什么新的美妆产品,怎样保持身材,旅行...巴拉巴拉。”
“她们才不会关心政治。”
“呃......”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来面对接下来的对话。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你不关心政治,政治便会来关心你'。”
脸上流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表情。
“小姐,您知道为什么维卡图的内战会打起来吗?”
迪卡萝娅默默的端起茶杯,将杯里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随后简单的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我只知道老皇帝死后,保皇派和改革派就在街头互相扯头发了。”
“皇帝的死只是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钱。即便皇帝不死这场内战早晚也要打,皇帝提前死去倒是给自己留了个好名声。”
“嗯?为什么这么说?”天青色的眼睛凝望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商人。
“自从东方殖民地独立后,帝国的贸易顺差就像断了线的气球。保皇派那帮老顽固,还死抱着关税壁垒不放,结果呢?”他冷笑一声,“工厂主们要么破产,要么偷偷把生产线迁到国外。”
“改革派想引进外资重振工业,可那些外国银行家个个都是吸血鬼!”他抬起胳膊,用手在空中比划着,觉得这会让对话更容易理解。
“利息高得能把人逼死,抵押条款苛刻得像卖身契。去年奎多尔的银行吞掉三个港口抵押权时,那些条款我亲眼见过,连码头起重机都要抵押三十年!”
“两边都说要为帝国谋出路,可实际上...”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保皇派想用枪杆子守住自己的金库,改革派则盘算着把国家卖给外国资本。至于老百姓?”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现在老皇帝一死,年幼的君主无力构建自己的权力根基,只能寄希望于旧贵族的效忠。而旧贵族中也不是铁板一块,个个都在盘算着怎么把国库里的最后一块钱装进自己口袋。结果就是中央权力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改革派则已经期待这日子不知道多少年...”他意味深长的顿了顿:“此时若再不行动,等局势稳定后,第一批被清算的就是他们。”
“维卡图本身就是个火药桶,而老皇帝的死只是根导火索?”
“正解。”他笑了笑,向后微微仰过头,眼镜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欣赏,“您比我见过的其他小姐都要美丽,更重要的是——”他带着戒指的手指轻点太阳穴,“这份难得的清醒与真诚。”
迪卡萝娅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最终只是回以一个赧然的浅笑。
老商人适时地打破短暂的沉默。他取下眼镜擦了擦,突然话锋一转
“看您的瞳色......您是安瑟苏人?这次去到王都是有什么事情要操办的吗。”
“嗯?”她先是一愣,随后又作出回应:“是的,去到王都确实有些事情。”
她还记得约书亚和刘易斯告诫过她的话,自己的行踪和身份信息,在到达王都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哦,这倒不错。”
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名片推过桌面,“如果您在莫格罗德需要一位熟悉当地...的商人,随时可以联系我。”
“航空器制造商?”
“嗯,对,小姐您知道什么是飞机吗?”
“飞机?”她生涩地重复这个陌生词汇,音节在唇齿间笨拙地打转,“没有听说过,是什么东西?飞行的平面?”
将那古怪的发音重新结构结构,迪卡萝娅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可以这么说,是飞在天空的机器。”
“哦,那种啊!”她恍然大悟,“我更习惯称它为单人飞行器。”
但她没说是在前线见过。
“看来只是地域差异的称呼问题。”他笑着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小指上的金戒指。
声音变得很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我深爱着这片广袤的天空。”
“身为陆行的生物,却能翱翔于天际”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正在轰鸣的涡桨发动机,“这是神明创世时独留于人类的特权——智慧。”
“纯净的天空怎能任由邪魔侵染,它只能被掌握在伟大、智慧而勇敢的人类手中。”
苍老的手缓缓攥住拳头,就好像他真的把天空攥在手中。
“可是您刚刚才谈到过维卡图的内战,这难道不和您的概念有所冲突吗?”
“因为污浊的泥泞和崇高的苍穹永远同时存在。”他叹息一声,嘴角却微微扬起。
“人类确实拥有智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总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手掌半握,指尖向下,一下一下的戳着身下的桌面,向迪卡萝娅示意着。
“就像这艘船,它能翱翔天际是因为我们掌握了拟浮空的技术,但决定航向的,永远是掌舵者的野心和贪婪。”
“但是,不管怎样,”他又一次的变换了姿势,显得放松了些许,“历史总是向上的。”
“我们现在的世界较往日而言已经和平许多了,至于维卡图,那也只是个个例而已。”
“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更喜欢过去那些诸侯割据,混战一方的日子,他们会说着‘古代的浪漫,骑兵冲锋,城堡贤君,田园牧歌,英雄与美人的佳话’。”迪卡萝娅回想起自己遇到过的人中,确实不乏这样的人。
老商人看着女孩深思的样子,又继续说着“但他们不知道的是......”
“人类长达数十万年的农耕文明,诞生的所有产值,都比不得如今区区百余年的工业历史,这便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忤逆自然,改变自身,正是这种‘叛逆’才成就了人类,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天性。”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起来,看得出这位老人已经许久没有那么兴奋了。
“蒸汽、电力、燃气,大机器、大工业、大生产、这是人类的未来,那些守旧的王朝,如果无法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最终只会被历史的洪流冲垮。”
“都说万年的王朝,但封建时代300年的定律却却从未被打破。”
他摘下眼镜,端起摆在身边玻璃杯,从桌上接了一杯柠檬水喝下,润润自己干燥的嗓子。
“每个王朝的兴衰都遵循着相同的轨迹:从草莽中崛起,靠铁血建立秩序,再靠制度维持繁荣。但当制度变成束缚,繁荣变成奢靡,王朝的根基就开始腐朽。”
“工业文明不一样。”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是在凝视某种未来,“蒸汽机的轰鸣撕碎了王朝的幻想。工厂不需要贵族的血统,只需要煤炭和钢铁。工人不需要跪拜君王,只需要工资和面包。那些守旧的王朝如果还抱着‘万年基业’的幻想,”他冷笑一声,“就会像被冒着浓烟的推土机铲平的森林,连残骸都来不及留下。”
“虽然你说的那些我都认同......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迪卡萝娅凝视着杯中晃动的茶影。
她想到了自己在弥什罗郡下城区见到过的那些工人,同约翰逊一样,朴实,疲惫而顽强。
“那么底层的人呢?”她抬头问道。
男人举起的水杯停在嘴边,仿佛时间被定格在这一瞬。
那双眼睛左看右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想法,最终停留在迪卡萝娅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
片刻后他开口说道。
“嗯,您说的确实是个问题。”
“即便如您所说工业时代正在滚滚向前,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在社会底层仍大有人在,这是否又与您所追求的进步背道而驰呢?”
在迪卡萝娅的锐利的质问后,桌上的对话陷入了平静。
餐具的碰撞声、远处宾客的谈笑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两声,笑声像老旧的蒸汽阀门泄压。
“不得不承认,在您诸多令人惊叹的特质中,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怀最为珍贵。”
“这个问题我暂时还不能给出答案,如果日后有时间再见面,我会试着交出一份让您满意的答卷。”他扶着膝盖顺势起身,身子骨发出几声吱嘎的响声。
“抬升阶段已经结束了,我也要走回房间去休息了,与您的谈话同样让我受益匪浅。”
“我叫加里波列,期待能在王都再次与您相遇,后会有期,小姐。”他戴上帽子,弯腰行礼。
迪卡萝娅同样起身,微微欠身,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
“您也是。”她轻声回应,目送着男人的离开。
待到男人走后,提林卡的身影才擦着搬送瓷盘的侍者,从拐角处重新出现。
“嗯......我有错过了什么吗?”
天青色的眼睛微微一翻,嘴头无奈的叹出一口气。
“我才想问问你上哪去了?提林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