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墨绿色的眸子仍固执地睁着,映着天花板上陌生的纹路。
这家旅店的隔音效果实在差得令人发指。
若只是街上的车马喧嚣,他大可以裹紧被子,假装自己是具埋在墓穴里的尸体。可偏偏——
隔壁的动静清晰得令人发指。床榻的呻吟,肌肤的厮磨,情动的喘息,全都纤毫毕现地灌入耳中。
观赏效果堪比那些歌剧院的前排好上太多了。
而且,那屋里的动静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了,是台打桩机也得浇水冷却一下吧。
“哦,宝贝~”
哦,老天!
提林卡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长叹,猛地撑起身子。
到底教会里是哪个小天才想到定的这家旅店!
最好别让他逮到!不然......好像也干不了什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床侧坐起身子,将挂在门口的大衣一股脑的披到身上。
打开房门,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的视线左右扫视,确认走廊两侧无人。
昏暗的煤气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目光最终落在迪卡萝娅的房门前——门缝里漆黑一片,只有均匀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他嘴角微微扬起,这女人只有在睡熟的时候,才显得有些安和的样子。
唉——看来今天晚上没人陪自己解闷了。
晚上,该干点什么呢?维瑟加德的夜晚从不安眠,但阔别多时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自己竟然还是感到无所适从。
嗯——
想这么多干什么。
出去逛逛再说。
当他路过那扇该死的房间门时,突然灵光一现。
哦,对了!
怎么能把这俩人忘了。
悄悄贴到门前,站稳。
“给我——”他向后高高抬起腿。“小点动静!”一边喊着他奋力踢下。
砰——
木门震颤的余音在走廊回荡,屋内顿时陷入死寂。片刻后传来布料窸窣的摩擦声,夹杂着男人压低的咒骂:“哪个不长眼的...”
提林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嗯,这下清净多了。
他整了整大衣领口,皮质手套与呢绒摩擦发出细微的沙响,大步走向楼梯。
维瑟加德的夜风裹挟着煤烟味扑面而来,提林卡踩着灯火漫无目的地游荡,锃亮的靴跟叩击出孤寂的节奏。
远处传来蒸汽机车的轰鸣,一辆遍布铜管的庞然大物碾过潮湿的街面,车窗口晃动着醉醺醺的贵族青年,怀里搂着衣不蔽体的舞女。
“呵,”提林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品的暴发户。”
他摸出怀表瞥了一眼。
凌晨三点的王都依然醒着,不同于白日作为王城与教都的威严与光辉,直至夜幕降临后她才会作为一座城市活过来。
巷口的流浪者裹着破毯子、破报纸倚在潮湿的墙边打盹。
穿蕾丝衬裙的风尘女在阴影里吞吐烟圈,让人不禁怀疑她们会不会感冒。
吐出的烟圈与蒸汽管道泄漏的白雾交融。
几个戴铜框护目镜的老维修工正叉着腰围着漏气的蒸汽管道小声争执。
高耸入云的中央大教堂与蜗居下水道的鼠民共享同一片星空。
自我撕裂——这便是维瑟加德。
“应该是在这......”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撕裂酒馆"斑驳的木门前。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像蜂蜜般黏稠,混着麦酒与烟草的气息。
那块歪斜的招牌依然倔强地吊在生锈的铁链上,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
还是如离开时一样......
“嗯......”
没多想,提林卡便推门走入,铜铃在他的动作下发出阵阵脆响。
叮铃铃——
“老板,”当提林卡再张口时,莫语特有的小舌音在喉间滚动。“你门口的那块破招牌还不扔了,不怕砸到人吗。”
和迪卡萝娅相处时,他只在阴阳怪气时才故意蹦出几个莫语单词。
这倒不是刻意为之——那只能说,迪卡萝娅一直用的奎多尔语和他交流,她不在意,他又何必主动迁就?
扫过店里的装潢,立柱上的复古雕花多了几道划痕,墙上的蒸汽管道锈迹更重了,斑驳的橡木酒桶依然堆在墙角。
“哟,这不是卡斯丹那小子吗?”被提林卡叫道的老板,老板慢条斯理地掀开油腻的布帘,从后厨慢悠悠的走了出来,金色的耳钉在灯光下晃出刺目的光,“这是隔了多久回到王都来了?三年?五年?”
“才三年而已,而且老板你认错人了,卡斯丹什么的我不认识,我是提林卡。”提林卡随意地摆摆手,像拂去一只不存在的苍蝇。他熟练地滑上吧台的高脚凳,皮革与木头摩擦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吼~又换名字了,你这名字换的比埃德蒙换女人还勤嘞。”
“工作需要,我要是有个固定的名字,不固定的就是我的脑袋了。”
“老样子?”
“蜂蜜威士忌,呵呵,”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怀念的弧度,“我在弥什罗郡为数不多想念的大概就是你这边的的酒水了,不知怎么的,那里的调酒师始终差点味道。”
老板转身时,酒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提林卡盯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突然开口:“说起埃德蒙……那家伙怎么样了?”
“他?”
“遭报应了呗。”玻璃杯底重重砸在木台上,“到处播种,现在染了一身怪病,连最廉价的妓院都把他列进黑名单——医师说撑不过这个冬天。”
提林卡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灯光在其中碎成无数金色光点。
“我早些年就说他会有这么一天的。”
“自作孽不可活。”
中年人耸耸肩,在擦干台面后就把抹布随手丢在在一边,面向提林卡,用两只手撑着桌子。
“导师呢?”他开口问道,声音低沉而平稳,“他老人家还好?”
“死了。”提林卡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死了!?”
“嗯,被刺杀了。”提林卡点了点头。
“老鼹鼠也会有被抓走的一天啊。”中年人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提林卡仰头把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可惜啊,我原本以为那老东西能活过五十岁来着。”
“哼。”提林卡耸耸肩。
听到提林卡的杯子中传来冰块的磕碰声,随即弯腰从身后的酒架上又取下一瓶酒,熟练地打开瓶盖,酒液在瓶中晃动,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杯子盛满琥珀色的液体划过吧台,最终稳稳停在了提林卡的面前。
“他应该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留了些东西给我。”
“哦,说来听听。”中年人靠在吧台上,饶有兴致的侧目看来。
“先把你奸商一样的目光收敛一下,不要听到什么东西就先想他值多少钱,这样显得你很势利。”
“我这才叫坦诚待人,”中年人笑了笑,眼神中却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所以说都有些什么?”
“一些手记,材料什么的,移交到我手里。”
“就这些,啧,没劲。”他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些调侃。
“你觉得有劲也没用,记得差不多了就被我全烧了,你想要还没有呢。”
“你大半夜的怎么会摸到我这破酒馆来?”中年人挑了挑眉,眼神里透着几分调侃。“这次回王都...接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活计?”
提林卡的指尖在杯沿画着圈,琥珀色的酒液映出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什么活?护送一个魔女而已,待不了几天就走。”
“你这点本事还送魔女?一个人?”老板突然拍桌大笑,震得酒架上的瓶子叮当作响,“就你?”他夸张地比划着,“打不过也睡不服的那种?”
“我跟她睡在一块?”提林卡猛地灌了口酒,“你还不如杀了我,那女人冷的就像一块干冰。”
“而且她又不是真的魔女,只是性格很......拧巴。”
他的食指无意识地在台面上画着越来越急的圆圈,木纹被指甲刮出浅浅的痕迹。
“你的小动作可不是这么说的。”
“啧,”提林卡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跟你这家伙说话还得管着点手,真麻烦。”
他回想起那双天青色的眼眸沐浴在暗调的霞光时,那张破碎的笑容......
“好吧,我承认她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倾国倾城的那种,她美得能让歌剧院首席自戳双目,那些浓妆艳抹的交际花在她面前就像掉了色的墙纸。”
“但是,”烈酒滑过喉咙时带起一阵灼烧感,“哈,呼——我不可能跟她合得来,那人就是个木头,顽石,捂不热的那种。”
老板往嘴里扔了块现切的柠檬皮,含混不清地接话:“美得惊心动魄,性格烂得人神共愤,明白明白。”
“倒没到这种地步。只是......”提林卡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跟她多说两句话你都得得抑郁症,而且.......”
“怎么了?”中年人凑过头问道。
“我总感觉在哪见过她,但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不可能没印象。”他收起来的手指,又开始摩挲起自己的手套。
“说的倒是挺多,”老板单手撑着斑驳的吧台,身子微微前倾,带着看好戏的语气问道,“她跟安娜比怎么样?”
玻璃杯突然在提林卡指间发出脆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指节绷得发白,随后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松开。“呵,提起那些旧事你倒是起劲头了,但很可惜——”他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我不想回答。”
想了想,他把玻璃杯推到一边。
“不聊这些七七八八的了,我来有正事问你。”
“最近王都......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