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上，圣座之下。
晨光中的圣马卡诺大教堂如同神迹降临凡世。这座始建于六百年前承圣人之名的宏伟建筑雄踞在白山半腰的圣台上，主体建筑包括前广场的面积超过八万九千平方米，两百余米的哥特式尖塔直插云霄。
作为圣神教至高圣地、中央教廷所在、枢机圣座驻地、神授教皇居所，这里既是凡世信仰的终点，也是天启降临的起点。
站在广场中间沿着下行的街道望去，穿过红绿灯与下水道口升腾而起的蒸汽，便可以见到坐拥于群山怀抱中的米拉塔尔湖——现在是碧蓝色的。
此刻正值晨祷时分，九点钟的阳光穿透云层，教堂的水晶穹顶折射出灼目的光晕，将整个广场笼罩在神圣而庄严的光辉中。
天国悬于尘世之上。
而就在这神圣的大教堂——侧门的台阶侧面，一位身穿白裙的少女，此刻正毫不顾及形象的蹲坐在台阶上。
那双天青色的眼镜专注而宁静。
“第十三朵白云......”
真是安和啊，放到50分钟前还不是这样。
少女若有所思，视线悄然瞥向身后的教堂大门。提林卡的争执声，依旧断断续续地透过门缝传进她的耳中。唉，虽说来的不算太早，却也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般局面。
身后的争吵声愈发激烈，在达到高潮之时，却又陡然戛然而止，只留下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她背后缓缓靠近。
“你出来了？”她头也没回的问道。
“是啊，那群每天跟程序过日子的光棍！死活不肯松口，简直比老教堂的门轴还死板。”
“档案弄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尤其是骑士位衔晋升这种关键时刻，他们哪敢打马虎？”少女轻声叹道，“累了就来这坐坐，台阶我都擦干净了。”
“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动作行为逻辑跟个男的一样。”
“你到底坐不坐？”
“坐，当然坐。”
“唉，当初看着那些老贵族的大小姐们摆架子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求着一个女人摆小姐架子……”
话音未落，提林卡便觉得自己的腰侧突然挨了一拳。
“哎呦，下手轻点，我腰差点折了！”
至于为什么二人现在要这样眼巴巴的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就像乞讨者一样，还要把时间拨回到一个小时以前——
......
“哼呣——”
她慵懒地翻了个身，丝绸被单从肩头滑落。晨光透过窗框，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
一抬眼就看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每次他好像都会出现在这个位置......
“你倒是睡得不错哈。”提林卡站在那扇虚掩的房门前，身姿挺拔却透着几分随性。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手中的怀表上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起床了，换衣服了。”
“衣服？”
迪卡萝娅睡眼惺忪，脑子还有些迷糊，全然没意识到这个男人竟未经允许，就堂而皇之地站在了自己房间里。
“那件常礼服......”她喃喃自语，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那件风格中性的黑礼服，它简约又干练。
她依然没能习惯穿着女装在城市里招摇过市的地步。
提林卡似乎早就料到迪卡萝娅会有此反应，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船上的洗衣房根本清理不干净，我拿去洗了。”
“你现在能穿的只有这两件礼服。”
提林卡微微侧身，露出身后衣架上挂着的两件风格迥异的华服。
左边那件洛可可风格的裙装简直是个移动的蕾丝展览馆。蓬松的裙撑上缠绕着藤蔓状的金线刺绣，袖口垂落的薄纱像晨雾般轻柔，每一处褶皱都在炫耀着旧时代贵族们挥霍无度的审美。
右边那件后启蒙风格的礼裙则像月光凝结成的剪影。苍白的绸缎贴合人体曲线，仅在腰际缀着几枚乌木纽扣，高领设计让整件衣服透着禁欲的美感。
“选一身吧。”提林卡催促道，目光紧紧盯着迪卡萝娅。
“我不记得这些在我的行李......”
“我早上现租的，快点吧，时间不等人。”提提林卡加重了语气，眼神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在心里暗自嘀咕，这姑娘要是没人叫，恐怕能一觉睡到中午。
唉，自己倒像个操心的命，从酒馆回来后都顾不上睡觉，忙前忙后为她操办这些事。
“我先离开，20分钟后回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怀表，时间不多了。
迪卡萝娅的视线在两件衣服之间来回游移了片刻，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果断地将目光定格在那件修身的礼裙上。没有什么复杂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它看起来更为简洁利落。
那件洛可可看上去不像是自己一个人能穿上的......
伸出手将那件礼服从衣架上取下，真正拿在手上时，她又泛起了迷糊......
这身——也没好到哪去啊。
15分钟后，提林卡的敲门声准时响起。
“进。”
提林卡推门而入时，晨光正斜斜地穿过迪卡萝娅的肩线。礼服的绸缎在她身上流淌出珍珠般的光泽，可惜后背的系带歪歪扭扭地打着结，活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嗯，很不错的选择，要是肩那里再别上一朵大的蓝色康乃馨就好了。”
感受着提林卡自下而上的扫视，迪卡萝娅不禁侧过身子，将红润的脸扭到一个他看不见的方向。
即便很不情愿，她还是挪用了一些戴雅的记忆，这些女人的衣服她一个人可上手不起来。
“这礼服我非穿不可吗？”迪卡萝娅面露难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情愿。
“你当然可以选择你不穿上，不过，要是你想穿着那件皱得像干咸菜似的衬衫走进中央大教堂，去参加那么重要的场合，我自然也没意见。”
“现在走吧，哦，对了拿着你的佩剑。”提林卡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把佩剑递到迪卡萝娅面前。
“这不是你...”
“现在是你的了，我不常用，而且你的那把不是碎掉了吗？”
“我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但是请你快点。”林卡再次催促。
“知道了......”
二人并肩，快步行走在晴空下的街道上。炽热耀眼的阳光肆意倾洒，将路灯细长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面上勾勒出黑白分明的线条。
这这里与工业污染严重的弥什罗郡截然不同，湛蓝如宝石般的天空一望无际，没有一丝杂质，偶尔飘过几朵洁白如雪的云朵，像是被随意放置在蓝色画布上的水彩，悠然自在。
如果能静下心来欣赏就更好了。
“还好，时间尚且充裕。”
提林卡微微仰头，看了眼高悬的日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轻声喃喃道。
而当他扭回头看向迪卡萝娅时，却发现她皱着眉头不知在担忧些什么事。
“嗯？”提林卡发出一声轻疑问，试图探寻她的心思。
“刚刚看到巷子里有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我想......”迪卡萝娅一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似乎瞬间做了某个决定。
“我去拿些面包，你先等等。”
突然的转变令提林卡心头一颤。
别啊，车马上就要来了。
“喂喂喂，咱们的伙食费可不在教廷报销范围！”提林卡一听，赶忙出声提醒，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我自掏腰包。”迪卡萝娅语气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提林卡看着女孩这副执拗的模样，心里清楚根本拉不住她。无奈之下，他只能强压下内心那股不满的情绪，微微低下头，声音低沉地说道。
“随你吧，快点。”
“咱们这里不是核心城区，巴士20分钟一班，不会等人，已经订好了时间，不早到点可是会被人鄙视的。”
迪卡萝娅在得到准许后，朝着附近的面包店飞奔而去。
......
在那条阴暗逼仄的巷子里，流浪者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衣裳褴褛，破旧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清晨的寒意，有的人裹着脏兮兮的破毯子，瑟缩在墙角，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
孩子们瘦骨嶙峋，小脸冻得通红，紧紧依偎在大人身旁，眼神中满是对温暖与食物的渴望。
当迪卡萝娅捧着面包匆匆赶来时，他们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光亮。
接过面包的那一刻，流浪者们纷纷低声念道：“吾主庇佑。”“吾主庇佑。”沙哑的祝福声里带着感激，也带着生活的沧桑。
待迪卡萝娅抱着袋子中剩下的面包返回时，那班巴士早已绝尘而去。
“善心大发啊，迪卡萝娅小姐。”
提林卡斜倚在站牌上，怀表在他指间翻转。
“就像之前说过的一样，悲苦也在那里，你若漠视便是任其生根。”她自觉理亏，只是抱紧空了大半的纸袋。
“你不能因为善良把自己搭进去。”提林卡直起身子，那双墨绿色的眸子，仿佛要将女孩洞穿。
“那总比漠视着他们走过强......”她的语气有些不足。
“我得向你确认一件事，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你心中臆想的道德准则，还是真心实意地为那些穷苦人考虑？”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苦难依然存在，你不是圣女，无法救助他们所有人，甚至连你自己都不能......”提林卡的话语愈发犀利，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直直刺向迪卡萝娅。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该对这些苦难熟视无睹，任由他们挨饿受冻？”
“哦？所以你施舍几块面包，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明天他们还是会饿，而你呢？你连自己的事情都耽误了！”
“这不是我的事情，但这是你的事情。”他又接上一句。
“至少今天他们不会空着肚子在巷子里挨冻！难道连这一点点善意，你都要否定吗？”
“善意？还是自我感动？你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的良心！”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迪卡萝娅的防线。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戴雅的面容——那个在暴风雪中依然对她展露温暖微笑的女孩。
她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她，包括那炙手的善良.....
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戴雅紧握她手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那张温暖人心的笑颜……
“我当然知道！”迪卡萝娅的声音突然拔高，颤抖的尾音在巷子里激起回声。纸袋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几个面包滚落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沾上了砖石上的灰土。
在她失控的爆发后，空气突然凝固了。
提林卡怔住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迪卡萝娅。
“你生气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名为惊诧的情绪，语气稍稍缓和轻声试探道。
“我知道，但......”迪卡萝娅深吸一口气，她深吸一口气，睫毛在脸颊投下颤抖的阴影。
“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但请原谅我的...固执。”
她低垂的眼眸中荡漾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事情。她...那个女孩将自己高尚的灵魂交予我，我不能让她蒙羞。”
“这是我不可接受的。”
“‘她’？‘灵魂’？”提林卡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中满是困惑与无奈。
脑海中在思考，手却将掉在地上的白面包拾起，拍了拍面包上的灰尘。
“这些还能吃。”
“当我说了一段胡话而已吧。”迪卡萝娅接过面包后，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复杂的情绪都抛诸脑后。
“走吧，公车已经走了，那咱们只能徒步过去了。”
“嗯。”她轻声回应。
“原本想着只要那边对接完了，我就能回去了，享受我美好的行政假期。”提林卡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期待。
“哦，对了，迪卡萝娅小姐。”
“有什么问题吗？”迪卡萝娅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提林卡。
“没什么，就是，你认识一个叫伽罗尔的家伙吗？”
从提林卡的嘴中说出这个名字，迪卡萝娅只觉得一阵警报沿着自己的脊柱直冲到大脑。
让她整个人在呆滞中沉默了半秒。
“嗯，不认识。”她还是如此回答道。
“哦~不认识。”
“那个男人和你一样，”提林卡欲言又止，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表达。
“单纯的有些木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