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餐厅总是喧嚣而市井的,与贵族餐桌上那些带着社交性质的精致晚宴截然不同。
对于终日劳作的底层人来说,餐厅不过是填饱肚子的地方——谁愿意拖着浸透汗水的身躯,回到火柴盒般的宿舍空着肚子入眠?可是生火做饭的精力,早在十余个小时的劳作中消耗殆尽。
于是,那些廉价的餐馆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
年轻的学者领着迪卡萝娅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从这条巷子拐到那条街道,又钻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足足穿过三条街后,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家挂着"新港餐馆"招牌的小店前。
还没进门,里面工人们粗犷的吆喝声就传了出来。
真是热闹。
迪卡萝娅摸了摸干瘪的钱包。
提林卡今天下午刚刚说过资金问题。
既然是面向工人的馆子,价钱总不会太离谱吧?请这顿饭应该不成问题。
“真是......受之有愧。”面前的学者咬下一大口三明治,面包渣沾在嘴角,“小姐您一定是流落到凡间的天使。”
他的动作中看不出一点学者该有的斯文,倒像是个块饿死的乞丐。
“这绝对是我吃过最棒的三明治!比我妈做的都香!”
“呃,呵呵。是吗.......”迪卡萝娅感觉挂在自己嘴上的笑容有些松动了。
王都的物价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是在这种简陋的小店,两份普通的三明治居然要价80贝拉。
迪卡萝娅盯着自己面前那份一动未动的三明治,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找个食客低价转手,好歹挽回点损失。
“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年轻人擦了擦嘴角,“我叫拉迪姆,目前......算是个无业学者吧。”
“哦,听到了!”
迪卡萝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他肩头,落在那把裹着褪色粗布的物件上——正是先前在巷子里,他冒着划破手指,感染破伤风的风险也要抢救出来的“破烂”。
琴弦卷的像烧焦的猫胡子,共鸣腔上也被踩出了几个可以看到对面的大洞,活像被顽童击碎的旧陶罐,整把琴歪斜地支在桌边,看上去更像块等待拆解的废木料。
“那这琴......”她试探着开口。
“嗯...”拉迪姆的指尖轻轻抚过琴身凸起的木纹,像是触碰一位久病的老友
“看看能不能修理一下吧。”
“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换一把了,等到以后赚到钱的话。”
“看得出来这把琴对你来说很重要。”
“它是我除去研究以外为数不多消磨时间的工具,也是陪伴我走过无数孤独日夜的友人。”
“而且它......”
“呦,这不是小学究吗?”
拉迪姆的话被邻桌突然爆发的哄笑声打断。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啤酒杯东倒西歪,泛着泡沫的酒液溅在早已油腻的桌布上。
“稀奇啊!小皮姆带妞下馆子了!”他夸张地挥舞着酒瓶,“今天你还要说哪些‘论题’来逗大伙开心?”
“又要卖弄你点石成金的技术,那快来给我来点酒钱,乐呵乐呵。”
“或者上一次你说的,那个...那叫什么来着,什么...伊...什么基准法?”
“老教授,让我再听一课吧~”
“哈哈哈!”
酒馆里顿时响起一片粗鄙的笑声。迪卡萝娅不悦地皱起眉头。
“喂,说说看,”另一个醉汉插嘴道,“维卡图的局势你又有什么看法?”
叫着喊着,男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朝着他们二人的餐桌走来,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酒水泼到别人身上。
他垂眸望着迪卡萝娅身前分毫未动的食物。
“你看看,这位美丽的小姐和你呆在一块,连饭都咽不下去。”
他又把视线挪到迪卡萝娅的身上,尽管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实,但常年流连花丛的经验仍让他一眼就捕捉到宽大斗篷下纤细的腰肢曲线,而且,他有预感,这女人大概率是个雏。
啧啧啧,这种货色能让他遇上真是.......
“这位小姐,与其听这书呆子念经,不如跟我们...”
还没说完,他便被一种没来由的注视堵住了喉咙,少女抬起的眼眸中射出刀锋般锐利的寒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种眼神他在同行中见过太多……这女人——杀过人。
他的酒意顿时化作冷汗。
“打、打扰了...”他讪讪地缩回手,撞翻了邻座的啤酒杯也顾不上扶,踉跄着退回同伴中间。
“怎么了,哈德森,没撩到吃瘪又回来了?”同伴们起哄道。
“去去去,闭嘴。”他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又不甘心地回头瞥了眼迪卡萝娅,“那痨病鬼似的书呆子...到底给这女疯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待那群人散去,迪卡萝娅转向拉迪姆,年轻的学者正捧着粗陶茶杯,茶水的倒影在他破碎的镜片上微微晃动。
“你甚至不去回怼他们?”
他苦笑一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没有用的事情就没必要做,”他轻轻放下茶杯,风轻云淡的说着:“我试过摔杯子、拍桌子、引经据典地辩论。但那群雇佣兵就喜欢看我辩解的窘样。”
“后来发现,试图叫醒装睡的人,不过是在消耗自己的心性。”
凝视着他脏兮兮的羊毛衫,还有这副穷的吃不起饭,被人堵着打、羞辱的样子,迪卡萝娅不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么多人不看好你,你没有考虑过放弃?”
“当然......考虑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茶杯的纹路。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超能之人。”
店内的喧嚣盖过了他低声的倾诉,但唯独迪卡萝娅却听得格外清晰。
“只是这些年倾注了太多心血,沉没成本早已堆积如山,”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在彻底山穷水尽之前,我实在无法转身离去。”
他的目光突然亮起来,“但每当灵感迸发,那种灵魂燃烧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或许,这就是年轻的证明。”
正如桑蒂娜所言,这个男人确实在某些方面有所不同。
“那些把你贬得一文不值的人,你恨他们吗?”
“恨?倒还不至于”他把手架在额头上思考着:“不过要说喜欢,自然也谈不上。他们的质疑并非毫无道理,换作是我,恐怕也不会轻易资助一个看似走入死胡同的人。”
他摊开双手,掌心被试剂腐蚀过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你还要为他们开脱?太老好人了。”
“这是我的原罪,”拉迪姆轻笑一声:“可我早已无力改变。”
“或许这就是宿命吧,连怨恨他人都成了奢望。”
“很可悲。”
“嗯~”他摇摇头,又突然笑起来,眼角细纹舒展开,“如果换一种方法仔细想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仰起头,眼中跃动着奇异的光芒:“既然上帝剥夺了我憎恶的权利,那我便用全部的热忱去拥抱这个世界。”
“......”
“圣神教《终焉史诗》第四卷第六章43节记载,”他有些得意的摇晃着脑袋:“先知瓦利洛斯曾说:'吾辈尚有千言待诉,万事待行,百争待鸣。'或许,这便是对孤独、执着、与争辩最好的诠释。”
“没想到你对神学典籍如此精通。”
“当然,毕竟我我的研究本就扎根于早期神学的土壤。我可是多次为了这事偷溜进教会图书馆的。”
“呃.......所以你到底研究的什么?”
“不便透露。”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嗯——”
。。。。。。
暮色渐浓时,他从破旧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皱褶,压紧写下一串地址。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因为墨水不畅而停顿。
“小姐,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还有地址,如果您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来这里找我。”
“反正现在赋闲在家,”他耸耸肩,旧毛衫的接缝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随时恭候。”
“感谢您的款待,与车钱。”
车门即将关闭的警示声中,他像只敏捷的野猫般跃上电车。透过脏兮兮的车窗,他最后朝迪卡萝娅挥了挥手。
“再见!”
迪卡萝娅站在渐暗的天光下,望着电车远去的方向。她扯了扯嘴角,抬起手做了个敷衍的告别手势,随即转身融入熙攘的人群。
这时她第二次经过维瑟加德的夜晚。
夕阳如同沉没的巨轮,缓缓没入地平线之下。街边的煤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将商铺的橱窗映照得如同白昼。她的目光掠过下行路两侧,鳞次栉比的屋顶,远处海岸的乌利班巨人雕像头顶的聚光灯在海面上投下三道摇曳的光柱,像是神明垂落的视线,将寂静的海面染上片片光晕。
潮湿冰冷的空气缠绕着她的肌肤,与记忆中弥什罗郡干燥的风截然不同。这个时间,普林街的教堂应该已经关闭了青铜大门,约书亚正在收拾圣器,丽萨大概已经换上睡袍去找玛莎闲聊,而戴雅......戴雅就在这里。
她苦笑着拽了拽黏在肩上的衣料,这种湿冷的触感令她不适。
“桑蒂娜。”她在心底试探着叫出一声。
“叫我有什么事吗?”慵懒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就像刚刚睡醒。
“你说的灵魂......真的存在吗?”
“嗯?”意识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显然这个问题出乎桑蒂娜的意料。
“或许有,或许没有......”
“我现在不希望得到这种模糊的答案。”
“好吧好吧,别这么着急。”那声音带着无奈的轻叹,“灵魂的存在是信仰的基石,这点毋庸置疑。”
“那戴雅,和洛德!”她的心底的声音高上几度,就好像黑暗中的人们窥见到了一丝光明。
“没有用的。”桑蒂娜的声音又如同一记重锤,将她敲进水里。
“戴雅的灵魂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你继承拥有着她的一切......”
“而洛德...”她的语气也变得消沉起来,带着些遗憾:“凡人的灵魂实在是太脆弱了,而且死在了极境,深渊之门的潮汐力会将他的灵魂一寸寸撕碎,这那是比死亡更痛苦的终结......”
“好了,不要再说了。”迪卡萝娅有些痛苦地按住额头。
“到头来还是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很可惜。”桑蒂娜的声音里藏着微不可察的歉疚。
沉默在心底蔓延。
夜风在街道上嬉戏,顽皮地掀起姑娘们的裙摆,却在迪卡萝娅身边变得小心翼翼,只敢轻轻拂动她的衣角,带动她的银发微微撩动。
这份来自世界的温柔触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了些。
“你让我救得这个人......可是整整花了我100贝拉,现在我的兜里根本没几个钱了。”
“他的未来足以照亮整片苍穹。”桑蒂娜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这相比,几撮钢镚算不了什么。”
“他是谁?”
“是凡尘中诞生的奇迹——纯粹的人类躯壳里,藏着能够忤逆神明的才能。”
迪卡萝娅皱眉:“那我和他接触的意义是什么?”
“他会用那惊为天人的智慧刺破黑暗,为人类走向最为伟大的救赎,铺下最后一段道路。”
“那提林卡呢?你可是一直挂在嘴头。”
嗯......”她刻意停顿,暮色里仿佛有星光坠入她的眼眸,“拉迪姆救赎的是理性之光,而提林卡——他是命运为你预留的救赎之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