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提林卡站在房间中央,听着屋中水管漏水的滴答声,恍惚间觉得埃德蒙的精神似乎比清晨时好了些。
滴——答——
或许是不再聊那个名叫珍妮弗的女人的缘故,他已经不在表现出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那么你呢?”埃德蒙用指甲刮着手臂上的溃烂疮口,抬眼打量着始终不愿落座的提林卡,“我记得你去的是弥什罗郡。那可是奎多尔的好地方,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走的时候啥样,现在就是啥样。”
提林卡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闻言只是随意地摊开双手。
“还是穷得叮当响?”埃德蒙故意拖长了音调。
“如你所见。”
提林卡的目光扫过这个逼仄的房间,墙角的霉斑令他感叹,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坠落,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我就知道,你这人除去挂在嘴上的钱多,兜里一个钢镚都掏不出来。”埃德蒙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墙皮的碎屑随着他调整姿势的动作簌簌落下。后背的伤口与粗糙的墙面摩擦时传来熟悉的钝痛,但这种程度的疼痛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别这么说,我好歹在那边置办了房产。虽然还在还贷,但总算是自己的产业。”语气中带着刻意的炫耀。
“过得很舒服?”
“挺不错的,”提林卡轻笑一声,视线仿佛透过那片广袤的大洋,回到了那件位于西林区,紫罗兰大街的公寓中:“依山傍海,气候宜人,除去时不时扰人心情的工业污染,其他没什么毛病,至少比维瑟加德这种阴冷潮湿的地方好上太多。”
“能对自己故乡恨得这么刻骨铭心的,大概看遍整个历史都找不出几个和你一样的人。”埃德蒙的脸上露出一种嘲讽的笑容。
提林卡从西装内袋掏出手帕,轻轻擦拭手掌:“多的是,”他伸出手指慢条斯理的点了起来:“被同乡出卖的圣人科亚思,掀起血月叛乱的卡特琳,还有...那位把故都付之一炬的大执政官卡塞。”
每说过一个就收回一根手指。
“你的记性还是这么吓人。”埃德蒙的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花白的头发遮住半张脸,“这些故事我已经记不住几个了。能记住的只有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不是因为我有多好的记性。”提林卡将手帕仔细折好放回口袋,“只是在闲暇时间只能靠看书和看报纸来打发时间罢了。”
埃德蒙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手上的绷带随着他的动作时紧时松。“比起以前战战兢兢的日子已经够不错的了。”
“除了最近的两个月,平时倒是没有什么繁重的工作。”
埃德蒙将视线缓缓挪下,脖颈发出不自然的"咔嗒"声:“发生了什么吗?”
“你不知道?”提林卡微微前倾,袖口的银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也是,你已经离开教廷了。”
“魔女侍从的失控袭击事件,在郊区外整了个大的。”他刻意的避开了和伽罗尔还有戴雅有关的事:“虽然棘手,但总算解决了。我自己还差点被人当成装饰品挂在树上。”他指了指自己还没完全好利索的肩膀。
“挂到...树上?”埃德蒙歪着脑袋仿佛要从对方表情里读出玩笑的痕迹。
“咳,细节就别深究了。”
“魔女侍从吗......”埃德蒙重复着这个词,浑浊的眼珠蒙上一层雾翳:“最近又有魔女复苏事件?”
“嗯......这世道比我们想的要...有趣得多。”提林卡轻笑一声,却听不出半点笑意,反倒像是在嘲讽命运的荒诞,“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接触魔女事件。”
“呵,魔女。”埃德蒙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
“那群自以为是的旧日负罪者,不知尊敬,不知廉耻,背弃誓言,如此的不洁......”
“哦,你还知道些什么?”提林卡突然来了兴致。
“如果你抱着任何侥幸心理去揣测魔女的动机,她们会在你思考的瞬间,把匕首插进你的脊椎。”
“在你和安德鲁的时代,是否也是如此的疯狂?”提林卡轻声问道。
空气骤然凝固。提林卡注意到埃德蒙的右手开始痉挛般地颤抖,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如蛇般蜿蜒。
提林卡的这个问题再一次的将他带回了那个受到诅咒的夜晚。
“拿着圣物!离开这!”浓烟中审判官声嘶力竭的怒吼、冲天的火光、那双在烈焰中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
“我们的时间不多!”
“是魔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还没等他回过神,便被同伴推进了那决定命运的走廊,随后门被重重合上。
“快——”
轰!
爆燃的火舌突然窜起,将门框另一侧的身影瞬间吞噬。在埃德蒙倒映着烈焰的瞳孔中,最后定格的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不想多聊这些东西。”埃德蒙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干涩,他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指甲深深掐进皮肉,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也是,我的问题。忘记你的经历了。”提林卡将视线扫向一边。
又变回那副样子了,安德鲁说得对,他的精神的确有问题。
提林卡如此想到。
死寂瞬间吞没了房间,唯有水管漏水单调的滴答声,混着窗外贫民区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嘈杂。那声音像是某种不安的低语,在静默中愈发清晰。
埃德蒙突然抬头,喉结艰难地滚动:“还是把话题扔回到你身上。”他顿了顿,“你这次为什么回到王都?”
“不会是想家了吧。”他印象里的提林卡不是那种闲来无事来王都凑热闹的人。
“如果说那种鬼地方能被称之为家的话,那地狱都能算作度假胜地了。”
“说实话,他们罪不致此。”埃德蒙盯着提林卡胸前的审判庭徽章,又看了看他的脸,继续说道:“所以呢,你还会没告诉我答案。”
“你只需要知道是一份差事就好。”提林卡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既然你已经脱离了审判庭,那我也没有义务向你汇报。你失去了知情的权力”
“这样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不过。”提林卡的表情突然松动,“出于朋友的立场,有件事还是该告诉你,我还是可以告诉你的。”
“我们在前往维瑟加德的路上遇到过一伙邪教徒,作为以前的异端审判官我想你知道意味着什么。”这倒让埃德蒙提起了兴趣。
“我们?”他浑浊的眼睛微微抬起。“还有谁?”。
“任务对象。”提林卡简短地回答。
“嗯——”埃德蒙发出长长的鼻音,“那一伙邪教徒,你们没有留下活口?”
“他们打算击落浮空舰,当然不能让他们活着下船。”
“应该留一个的,用作审讯。”
“我可没这种好脾气。”提林卡拽了拽自己的领子。
“慈悲是给人的,不是给疯子的。”
埃德蒙沉默了片刻:“那么你什么时候,离——”话尾戛然而止,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闪电劈中。
“......”
在片刻的呆滞过后他突然喊道:“我想起来了!”
“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嫌我命太长?”提林卡不禁为他的精神状态捏了把汗,果然啊,这家伙也离疯子不远了。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倒是让提林卡头脑一阵恍惚……
缠着绷带的男人此刻却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当时在你离开三个月后,安娜曾经找过你一次。”
“哦,她说了什么?”
“只是......祝你一路顺风。她让我转告你的。”
“哼,很符合她能说出来的话。”他点点头,金发少女灿烂的笑容在他脑海中闪现,却只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还有一句...”
“什么?”
“她深爱过你,”埃德蒙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现在也是。”
“......”
死寂如潮水漫过房间。提林卡盯着墙上斑驳的旧布,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真是可悲。”
“自从我回来,你们都爱拿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说事。”
“我们都知道,有些门关上了,就永远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