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如瀑凌乱垂落,几缕肆意缠绕在她仰躺的额角、颈间,顺着锁骨的凹陷蜿蜒而下,更多发丝顺着懒人椅靠背倾泻,末端几乎触及地面。
傍晚的斜阳为她细腻的面庞镀上一层蜜色柔光,眉骨与眼窝的轮廓在光影交错间更显深邃立体,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虽然隔音效果和提林卡那晚抱怨的一样糟糕,但这间位于市郊的旅店却有一个不小的阳台——迪卡萝娅很喜欢这个设计。
“桑蒂娜?”
还是没有反应...自从之前在帮助完那个名叫拉迪姆的学者后,自己那过分活泼的半身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任凭她几次呼喊都没有反应,就像——做梦一样。
仿佛那几日的交流只是一场泡影,那些对话、那些争执、那些偶尔闪现的默契。好像当她冷静下来就会从记忆中如倾倒的盆池般消失。
嗯——
提林卡不在,桑蒂娜也陷入了无踪的境界,这份突如其来的孤寂反而给了她难得的独处时光,让她能静下那颗浮动的心,独自思考。
世界以另一种方式清净了下来,行人的交谈、车轮碾过沥青路面的声响化为朦胧而模糊的背景回响在她的耳畔,望着道路尽头的电车缓缓驶下斜坡,宛如一只笨拙的甲虫从树梢爬向地面,而更远处,教堂尖顶与王宫塔楼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暖气流的折射下微微摇曳。
暮色渐沉,最后的阳光将云层染成柔和的粉橘色,一群迁移的候鸟掠过天际,翅膀划开绵软的云絮,继续向北方飞去,最终又消失在腾起的云群中。
这幅景象莫名让她想起从前——同样是那双令随行诗人称奇的天青色的双瞳,那时她还是个男性雇佣兵,躺在摇晃的马车板上,望着天空的云慢悠悠地飘过,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此刻,距离太阳完全坠入地平线还有一小时,正是蓝调时刻来临前的暖调序曲。
静谧、安宁而祥和。
如此的放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尘埃、远处花房的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纷杂的感官信息在脑海中交织,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平静。
这几天的忙碌与混乱之后,成为魔女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当然,烦恼总归是有的,尚未寄出的档案、邪教徒诡谲的意图、白日偶然拾得的神秘晶体,当然最急迫的还是旅店的房费问题。
如果明天再找不到赚钱的门路,这恐怕就是他们在这家旅店度过的倒数第二个夜晚了。
但至少此刻,她决定暂时放下忧虑。暮色中的阳台宛如一方结界,隔绝了外界喧嚣。
只是等待...等待春日的到来。
一旁的木桌上,冰蓝的水晶静静蛰伏,温润的表面折射出细碎光斑,仿佛将日光凝固。
一阵轻若落叶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让她的耳尖下意识抖了抖。
“门没有锁,请进。”她将头探过椅侧,银发贴着她胸前的曲线滑落。
“啊,原来你还在啊。”他的靴跟在地板上敲出悠闲的节奏,却在踏入房间的瞬间微微一顿——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白茉莉与牛奶混在一起的奇妙交融。他分明记得这家廉价旅店从不提供香薰服务。
“我也没有地方可去。”
这几日每次出门都会遇上些荒唐事——不是被突然的被带进巷子殴打混混,就是莫名其妙卷入街头的邪教徒追逐。此刻她只想蜷在这张老旧的躺椅上,任由最后的阳光将自己包裹。
“你...”提林卡的目光扫过房间每个角落,最终落回她脸上。当他注意到她唇边那抹罕见的柔和弧度时,眉毛轻轻挑起。“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为什么这么说?”
“推开门时看见你在微笑,平时很少见你这样。”他顿了顿,“很适合你。”
这话是他发自内心的赞赏,身边的人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衰颓样,自己的心情总会受到些影响。
迪卡萝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将话题接过去,她知道提林卡是一个心思远比看上去要细腻的多的男人,但如此直白的赞美从他口中说出,还是令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握着扶手的手不自觉的攥紧。
“我这里有一个东西——”她仓促地转移话题。
一把抓起桌上那块泛着幽蓝光芒的晶体。
作为一名经验老道都审判官他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等等,先别过来。”提林卡突然抬手,后退半步时靴跟重重磕在门槛上。
刚从埃德蒙家回来,身上沾了什么玩意只有圣神才知道。他绝不能把这些可能的污秽带到迪卡萝娅身上——但总不能直接告诉一位女士,自己刚去看望了一个得了花柳病的旧友吧?
“嗯?”她停在原地,银发瀑布般垂落肩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咳咳,”他假意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我现在身上不太干净,所以等一会再说,至少,等我把澡洗完了。”
“没事,我不在乎。”她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去。
“喂喂喂!”提林卡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金属腰带扣硌得他生疼。眼看迪卡萝娅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嘶,停下!”
这声低喝在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提林卡突然的厉喝,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眼中闪过一丝无助。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的身上带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真的...不太干净,”他的声音缓和下来,“我今天去了一趟下面,那里的老鼠能和猫抢食。”
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相信以贫民窟的"盛名",她应该能明白其中含义。
果然,迪卡萝娅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鼻翼微微抽动,这才注意到提林卡身上那股一直挥散不去的异味,原来走廊里那股怪味并非清洁疏漏,而是面前这人带来的。
“那你快点。”她后退半步。
“好的。”提林卡如释重负,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离房间。
......
窗外街边的燃气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玻璃窗上晕染开来,像是被打翻的蜂蜜。
迪卡萝娅端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块蓝宝石般的晶体。水晶在灯光下折射出深海般的幽光,却远不及她此刻思绪的深邃。
一个小时了。浴室的水声断断续续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她自认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嫌恶,这个男人究竟在洗什么?
她下意识的忽略了提林卡是洁癖的可能性,和丽萨打雪仗时,他可是任由雪水渗进衣领都没皱过眉。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湿漉而沉闷,是提林卡的。
推门而入的提林卡让她瞳孔微缩——他只随意套了件深色大衣,下身穿着训练用的短裤,裸露的胸膛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
尽管被大衣遮住了大半的身子,但从领口和小腿露出的部分,精瘦却遒劲的肌理若隐若现,绝非像看上去那般弱不禁风。
当然仅仅是相对而言,迪卡萝娅冷静地评估着,自己仍有九成把握在三招内把他挂在墙上。
“你就这么光着身子出来?”
“又不是光着屁股裸奔,”提林卡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头发,水珠溅在地板上,“反正你也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你,那咱们也没必要在乎这种事情。”
“你的伤?”她的目光突然凝固在他锁骨下方,透过敞开的衣领,她注意到了提林卡肩部的绷带,不出意外应该是当时为了拖住威尔曼那个畜生留下的。
迪卡萝娅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那个雪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漫天的风雪,还有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哦,没事,经过神术的治疗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伤痕是男人的勋章,”提林卡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嘴角扯出一个懒散的笑,“之前为了帮助友人——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伽罗尔,帮他导致的。”
迪卡萝娅偏过头,避开提林卡的视线,仿佛在盯着窗外的灯火上,她不想让提林卡看出自己内心的波澜,或者将二者关联到一起。
提林卡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他并未点破,只是心中对面前这个女人和伽罗尔之间的关系愈发感到好奇,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嗯,让我看看是什么?”为了打破这略显诡异的气氛,提林卡岔开话题,伸手从迪卡萝娅手中拿起那块晶体。
将其举至燃气灯昏黄的光晕下,幽蓝的光芒在他指尖流转。随着观察的深入,他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凝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这是.....銈块!?”
“你从哪搞来这东西的。”
“从一个疑似邪教徒的手中掉落的。”她平静地说。
“这...等等,”他扭过脑袋:“你刚才说什么?邪教徒?”
“是的,邪教徒。”
“描写一下细节。”
“在胜利路那边,他披着一身破的黑布斗篷,身高粗略估计174cm,中等身材,脸没有看清,血腥味浓得像凝固的铁锈,和浮空舰上的咒血祭司一个味道,而且鬼鬼祟祟的,但很可惜。我没有逮到他。”
“嗯。”他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什么人能躲过你的追捕?”提林卡调侃道。
“他混入了早市的人群。我不能在平民区动用全力。”她声音渐弱,末了轻声补上,“只是...我犹豫了。”
“哼,这些都无所谓,但是记得下次要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不能确认那群疯子有没有留后手,或者针对你的陷阱,所以谨慎点,你的安危对我很重要。”
后半句“不然我这趟就白干了”在舌尖打转,最终被他咽了回去。
迪卡萝娅在听到后,微微一怔,那双总是酝酿着忧伤的眼睛,此刻泛起一丝涟漪。的似乎已经有好久没有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句话了。
啪——
就在她怔愣时,一声脆响在耳边炸开。提林卡打了个响亮的响指,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气氛。
“所以这东西很重要?”
“很重要。”
他将晶体对着灯光转动。
“至少就金融市场来说,的确如此,硬通货,和黄金、白银一样,自带价值锚定属性。它储量恒定,难以人工合成,且便于切割保存。国际清算银行甚至将其纳入储备资产,不少国家用它做货币发行的抵押物。”提林卡娓娓道来,那模样仿佛正拿着一本专业的金融教材,逐字逐句、有条不紊地照本宣科。
“重点呢?”
“这玩意比黄金还贵四倍。就你手里这块,足够在王都最繁华的地段买间厕所那么大的公寓。”提林卡突然凑近,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逼得迪卡萝娅不得不后仰,“央行拿它当货币锚点,军火贩子用它结算军火和情报,问题是...”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邪教徒要这东西干什么?单纯筹钱?还是拿这玩意当吊灯挂饰?”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东西?”
“拿出去卖了,抵房费。”提林卡眨了眨眼,露出狡黠的笑容。
“什么?”迪卡萝娅脸色瞬间煞白,“你不能这么干,这是邪教徒的东西,万一被做过什么手脚.....”
“哈哈,开个玩笑,迪卡萝娅小姐,”见她真要发作,提林卡立即举起双手投降,“说实在的,你真该培养点幽默感。”瞥见对方愈发阴沉的脸色,他赶紧正色道:“我会抽出时间联系维瑟加德的审判庭的。”
“不管怎样跟邪教徒沾上边的肯定没什么好事。”
“但在此之前。”
叮——
话音未落,湛蓝晶体突然从他指间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流转的弧线。那诡异的蓝光在迪卡萝娅骤然放大的瞳孔中荡漾,吓得她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一言不和扔东西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在审判庭接手前,这东西先保留在你的身上,”提林卡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完全无视了她的怒火,“纯粹出于安全考虑。”
“你突然这么信任我会让我感到内疚的。”
“当然了。”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迪卡萝娅。
“毕竟,要是弄丢了它,”提林卡露出恶魔般的微笑,“我们可爱的骑士小姐可就得给教廷白干三年苦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