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提林卡手中的匕首在指间灵巧地翻转了两圈,锋利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危险的弧线。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见血——不管是他的手指还是自己的脚背。
嗯.....这么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同。
气质不太一样......
提林卡的指腹摸过自己下巴上的胡茬。
该从何说起呢...比起"人类"状态下的克制,此刻的她更像是褪去了一层束缚。属于魔女的那份魅惑艳美的气质正从每个呼吸、举止、动作里渗透出来,这样的美感即便她穿的是装土豆的麻袋也掩不住。
变化其实很微妙,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啊。还有那只尖耳朵,她好像忘记自己能看到。
说来自己运气不错。自人类编年史开启以来,现世有记载的善魔女恐怕不超过五指之数,而自己竟有幸——或者说有孽缘,最近连续遇到两个。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从一个历史的亲历者的身份中跳出,变为了一个观测者。你既是历史书的一部分又是历史的见证者。
不过现在想这些未免太远了。虽然他很想亲耳听她承认"我是魔女"这句话,但眼前这位女士显然还没做好准备。
就是不知这一等,或许是下一秒,也许是永远。只有...不,也许圣神也不知道呢。
也罢,自己要做的就是给她送进教会,其余的也不能管也管不着,他已经为此操劳的够多了。
迪卡萝娅啊,这个麻烦精小姐。准骑士与魔女——如此矛盾的组合,还真是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呢。
提林卡饶有兴味地注视着缓缓转身的迪卡萝娅。她细眉轻蹙,抬起的手又迟疑地放下。
“能不能别用刀指着人?这很...失礼。”
“哦,只是一份和蔼的见面礼罢了,”匕首在他掌心转出个漂亮的弧线,放回腰间的刀鞘:“在这镜面的迷宫里,谁知道藏着什么?虚妄之镜里被熟人背刺的记录...可是相当丰富呢。”
“当然~”他又突然转身,黑色大衣下摆甩出一串浑浊的水珠,迪卡萝娅这才注意到他的靴子和衣角都沾满泥泞。
“既然确认是你了,”他将那副散漫的样子收起改为双手抱胸:“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清楚。这一路我忍得够久了。你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吗?”
“我?麻烦?”迪卡萝娅茫然地眨着眼。
看样子她居然真的毫无自觉。这份迟钝倒是一如既往。
“半个维瑟加德的警备庭都被你吸引过去了,那些围观的人群,你没来得及抹除的痕迹,这事发生在王都用不了1个小时整个王宫和枢机主教团都会知道这事。”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那些被愤怒掩盖的疏忽此刻清晰得刺眼。
“想去追捕邪教徒,然后把他们的家抄了?”他扶额摇头:“唉——可爱的姑娘你怎会如此天真。如果邪教徒真的那么好找到老家,那就不至于让他们为祸凡世几百年了。”
“你不能总指望我当你的善后专员。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那句"尤其以你现在魔女的身份"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但迪卡萝娅的愧疚已经写满了整张脸。
她低下头,沾着泥水的银发轻轻垂落,遮住了她漂亮的眼睛。
“我很抱歉。”在提林卡眼中少见的,她低头了。
“你不需要这么做。”
“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他嫌弃地拎起自己湿透的衣角,“毕竟我讨厌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还惹上一身麻烦。”
“现在我追到来到这不是来找你问责的,而是要想办法带你出去。”
他用手拍打着迪卡萝娅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像是要把她从自责中拍醒。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迪卡萝娅终于抬起头。无论如何,在这阴森的下水道里遇见提林卡总归是件好事。经过漫长的独自跋涉,她沸腾的情绪也在下水道阴暗的环境中渐渐冷却下来。
“说起来,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跟踪我?但时间上说不通...我离开的时间早上太多。”
提林卡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用古语轻声道:“Nihil dicere possum~【无可奉告】。”
“什么?”
“虽然我很想用这么一句话敷衍过去,”他耸耸肩,“但对你还是实话实说吧。很简单,沿着你一路留下的痕迹便能得知。”
“痕迹?”
“我是说那些满地的'杰作',老鼠尸体,掉在水里的,抹在墙上的,扎进铁栅栏的,还有腐败蛇,巨型蟑螂,毒蝎子......”他掰着手指数起来每说一项就屈起一根手指。
“那些沾着黄色脓液的眼球害得我的午饭差点吐出来。我穿越恶臭熏天的管道,爬过蛆虫蠕动的竖井,蹚过及腰的污水,最终从30米高的跳台上一跃而下——”他戏剧性地停顿。
“不过好在就摔断了3根肋骨,就是现在还有些疼。”
“嗯?!”迪卡萝娅脸色骤变,双手不由分说就要掀他的衣服,“什么?快让我检查一下!我会用一些战场应急的神术!这...我......”她慌乱的样子与平日那个冷若冰霜,长满尖刺的女人判若两人,天青色的眼睛里盈满自责。
“哈哈,开个玩笑。”
“你不能!”她的话戛然而止,随即改口道:“你怎么可以!”
“哎哎——别上手!”他敏捷地后退一步,靴跟在水洼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借着这个空当,他的目光落在她奇怪的装束上
那是一件明显过大的防水布,外面套着的男士工装夹克沾满污渍,袖口被草草卷起露出光洁的胳膊。
虽然这身打扮臃肿不堪,却意外地衬出迪卡萝娅高挑的身形——她比普通女性高出近一个头,身姿挺拔,即使裹着这样粗陋的衣物,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莫名其妙的英气,说不清是一个贵族还是一名士兵...
提林卡张了张嘴。
“而且话说...”他眯起眼睛,“你这是什么装扮?看上去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我的衣服在战斗中焚毁了。”
她含糊其辞,耳尖微微泛红,绝口不提是因为自己操作失误引发的沼气爆炸,这太过丢人了。
“哦~”提林卡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
果然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是这妮子搞的鬼。
注意到她不自在地揪着防水布边缘,提林卡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大衣。在迪卡萝娅错愕的目光中,随手为她披上,还顺手拢了拢领口。
“等回去以后你一定得给我洗个澡,”他嫌弃地撇嘴,“然后顺带把我的衣服也洗了,别忘了这都是拜谁所赐。”
“嗯。”她只能轻声应和,毕竟造就如此局面的确实是她。
“哦,还有这个!”
啪——
一柄精致的刺剑被稳稳拍进她掌心,是提林卡之前交予她的,但迪卡萝娅并没有拿下来。
“你忘记拿武器了。”
“很难想象你是怎么一路赤手空拳的走到这的。”提林卡挑眉,“不排除是我对你的了解还是过于浅薄。”
“能到这里自然是靠我的实力。”
嗯,你就接着编吧。
“现在让我们回归正题说起虚妄之镜......”他话锋一转,“我们对于现在的处境都有什么看法吗?”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哼。”他望向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然后竖起两根指头。
“我们有两条道路,一条惊险又刺激,一条刺激又惊险。”
“第一条,”他晃了晃食指,“惊险又刺激,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运气好的话能找到出口。”
迪卡萝娅的嘴角微微抽动。
“第二条,”中指随之竖起,“刺激又惊险,找到结像核心,然后用暴力手段把它送上天。”
“听起来...”她抱起双臂,“两条路都写着'迷路'两个字。”
“相信我的运气,”他满不在乎地弹了下舌,“最坏不过把命交代在这。”
“你很有把握?”她狐疑的问道。
“嗯...”他习惯性地摸向口袋,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刚要点上——
“别!”迪卡萝娅几乎是扑过来按住他的手。
咔哒——
打火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泄洪池回荡,却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爆炸?!
“怎么回事......”她心有余悸的松开手。
“这里是泄洪池,虽然属于王城下水道体系,但通风系统是独立的。”
他指了指头顶隐约可见的通风口:“设计时就考虑到了沼气问题。否则以这个容积,一旦爆炸,半个王城都要飞上天。”
“不过...”提林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惊魂未定的表情,“迪卡萝娅小姐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是有什么故事吗?”
“当然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紧了身上那件大衣。
......
深邃的地下宫殿看不见尽头,这片空间有多大恐怕很难用脚步丈量出来。
在这片混凝土构筑的灰白世界里,迪卡萝娅的眼瞳和提林卡的黄色的马甲成了唯二的亮色。
立柱阵列向远处延伸,每一根都在距离中逐渐被黑暗吞噬,就像被墨汁浸染的素描。这片狭隘的光源仿佛只是为了身处其中的迷失者所放置的,光晕渲染的范围内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而光晕之外,整个世界都沉入一片虚无的黑暗,如同被倒扣的玻璃罩笼罩。
唯有若有若无的微风,从某个方向悄然拂来,又向另一端飘去——这是他们唯一能判断方向的依据。
提林卡叼烟的嘴头微微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周围的朦胧的光圈。
“没有什么异种,邪祟,受腐者...安静得很。”他的目光扫过穹顶上那些狰狞的石锥,“除了这些瘆人的装饰品。”
按理来说当时泄洪洞在设计建造时为了避免洞顶悬挂一些凝结物,也是为了增加上方的承载力,特地采用了拱顶的结构。
但这里的穹顶明显遭到了破坏,那些倒悬的石锥正是长期渗水无法正常流下形成的。
更诡异的是,破损处露出的不是预想中的岩层,而是一片绚丽的紫色星空。却透不进半点光芒,这合理中带着违和的景象,正是镜面世界的典型特征。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在查阅过往案宗时,提林卡就牢记一个铁律:行走虚妄之镜,必须克制好奇心,否则连自己的尸体都未必找得回来。
“有什么问题吗,他们又不会突然掉下来。”迪卡萝娅不以为然地说道。
“等等,有情况。这里有东西!”
这时,她的目光突然被掉在地面上的金属盒吸引,
“等等!别动!”
“我没打算动手来着。”她蹲下身,锈迹斑斑的表盘上,指针仍在做着垂死挣扎般的颤动:“上面显示的是时间?这是个计时器。”
“确实是计时器。为防止短时间内过大流量冲击蓄洪池地基,系统设定了定时开闸机制。一般和浮漂联动,只要有一个被触发,蓄洪池尽头的闸机就会打开...”
提林卡抬头望向立柱三分之二高的浮漂,显然计时器是从那上方脱落落的。
“我们在这里带了有一段时间,至少这里除了空旷些好像还挺安全的。”迪卡萝娅直起身。
提林卡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迪卡萝娅,你知道那些俗套的舞台剧一般说出这些台词的时候都意味着什么吗?”
“我没看过舞台区。”
“只有剧情急转直下的情况才会做这种没营养的铺垫。”
“呃,至少我们没有按下去?”
话音未落,一阵细微的颤动从头顶传来。一根钟乳石挣脱束缚,积攒的重力势能应声释放,精准地砸在浮漂上。金属连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从立柱上轰然坠落。
啪嚓——摔在地上化为一堆碎裂的废铁。
死一般的寂静在二人之间蔓延。
提林卡缓缓转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迪卡萝娅。
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噩兆魔女吧...
“看样子是彻底坏了。”迪卡萝娅松了口气,“他应该不会触发。”
哐!哐!哐!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骤然炸响,刺眼的探照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嗯,至少看得清楚了。
刹那间,整个蓄洪池的墙壁接连亮起刺目的红光,警报的尖啸刺破空寂,在密闭的空间里不断反射、叠加,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
还不如黑着!
“我......”
“求你!闭上!那张!乌鸦嘴!”提林卡咬牙切齿的低声咆哮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只是警报而已,说不定根本没水——”
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碎石不断跳动,仿佛随时会破土而出。提林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这...”
“闭!嘴!”
“如果我今天死在这,我恨你一辈子!”
轰——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空气都随之战栗。
“冷静一点提炼卡,我们......”
没等她说完,提林卡不由分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拽着她就跑。
皮靴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这里叫——”
十米高的水墙摧枯拉朽般的立柱淹没在白浪之中,排山倒海而来。提林卡的后半句话被滔天巨浪生生拍碎在喉咙里。
——泄!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