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空旷,而沁人心脾。
“又是幻景...”
站在旷野上的人独自呢喃。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荡开,带着一丝疲惫与厌倦。
这样算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好几次被拖进幻景了。魔女的心境也会如此脆弱吗?还是说,这份动摇仅仅属于“她”自己?
哼...
“嗯?”
不经意间,视线垂落,她看到了自己的手。
阳光透过破碎的额发,在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粗壮的胳膊,布满老茧的指掌,青筋蜿蜒在皮肤之下,随着握拳的动作微微隆起。似乎这双战士的手能轻易折断敌人的脖颈。
她将手掌翻转,缓慢地攥紧又松开,观察着肌肉的纹理,确认每一道伤疤的真实性。
就像是两个阔别多年未见的挚友,在某个街角猝不及防地重逢。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对方,在岁月刻下的痕迹里寻找曾经熟悉的影子。
“伽罗尔”——这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突然变得无比真实。
他抬起眼环顾四周,旷野的风掠过耳际,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身体比思维更先行动,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惊起了几只云雀。
溪水潺潺,冲刷河床上的鹅卵石,河面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晴空,任凭质朴的鞋底陷入泥土,他蹲下身,身上的粗布衣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将头向前探去——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变回来了...
是阔别已久的“伽罗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水面。涟漪荡开,水中的人影随之破碎。清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像是一缕微弱的电流,沿着神经攀爬,最终在脑海中激起一阵恍惚的颤栗。
可惜,只是幻景罢了。
然后呢?
他将手收回,凝视着水中人同样困惑的眼睛。掌心的水珠沿着手腕滑进护臂,凉意渗入皮肤。
呼——
一阵微风吹过,他金色的短发随风颤动。
就像有人刻意引导着她的视线。
他迟疑了一瞬,缓缓转身。
呼吸停滞。
天青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微微收缩。
白色的砖路,林荫大道,修剪整齐的花园,以及——
远处那座熟悉的别墅。
“这里是...”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那个简单的音节卡在气管里,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
嘴唇轻颤了几次,舌尖抵住上颚又松开,却始终没能完整地吐出那个词。
“家?”
许久不见...
尽管知道幻境中的那些令人沉溺的温暖很可能是掺入蜜糖的毒药,但他的视线还是久久无法挪开。
这实在是太......
在长久的犹豫中,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向前移动。
穿过曾经漫步的大路,与树间的阴凉,等到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正门前。
记忆中早已朦胧的雕花木纹,此刻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门把手上的铜饰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从未被岁月侵蚀。
怀念、怜惜、与某种难以名状的酸楚,在那双天青色的眼睛里交织。
记忆中早已朦胧的油画像此刻离他如此接近。
他伸手便可触及。
将手放在把手上,向下压动。
吱呀——
门轴发出熟悉的声响,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叹息。阳光如潮水般涌入室内,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随即缓步踏入,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幻梦。
墙上的机械挂钟依然精准地走着,钟摆的律动在淡绿色墙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与数十年前分毫不差。
中央大厅的楼梯尽头和记忆中的一样挂着首任家主的挂像。
但总是少了些什么?
“没人...”他的低语在空旷的大厅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没有女仆轻快的脚步声,没有管家翻阅账本的沙沙声,平静而安和。
他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继续走上楼梯向着房间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看到什么。或许是一个从厨房探出头的身影,或许是走廊尽头突然响起的熟悉呼唤?
终于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手掌悬在门把上方,指尖微微发抖。这里面会是什么,一间同样被时光遗忘的空房,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还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见到的答案?
他该因此而退缩吗?
但,我已经走到了这里。
几次深呼吸平复着心情,他攥紧拳头狠下心来一把推门而入。
哐当!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来,为所有记忆中的物件镀上柔和的轮廓。
整洁的床铺,暗纹壁纸上跳动的光斑,窗台边那几盆开得正好的紫罗兰......
还有那个蓦然回首的身影——
花白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素色长裙的褶皱都保持着记忆中的弧度,苍老了些许。当那双温柔的眼睛望过来时,时光仿佛倒流了二十年。
就像童年无数次推开这扇门时看到的那样。
妇人手中的银梳"当啷"落地。绢帕掩住的唇角在颤抖,但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天青色的眼瞳在细微的颤抖。
不,不是的。
尽管理智在提醒这只是幻境,温热的液体却已先一步划过脸颊。
“母亲。”
妇人同样用绢帕按住抽泣的嘴角,肩膀轻轻颤抖。
“你回来了,盖里!”
只有最亲密的父母,才会在那些最柔软的时刻唤出孩子的小名——当夜雨敲窗时,当炉火渐熄时,当所有称谓都不足以表达那份刻骨思念时。
妇人踉跄着起身,紫罗兰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捧住他的脸时,温度真实得令人心碎。
“我好想你。”
“这些年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都长得这么大了。”妇人的拇指轻轻拂过他脸颊上的泪痕:“和你父亲那么像。”
“我......”
“别想那么多,先进来。”她转身时裙摆划出熟悉的弧度,“莱莉还在花园里和姑娘们办茶会,你们兄妹一会就能见面。”
千言万语堵在嘴头使她说不出话。那双曾为他擦拭伤口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揉搓着围裙边缘。
只是反复张望着沉默的伽罗尔,将伽罗尔的样子牢牢的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
“累了吧,你的房间我们一直在为你保留。如果饿的话就先吃些东西。”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这么多伤...这么多的...你都去了哪里?”
没等妇人说完,虚掩的门被再一次推开。
一名肩背挺直的中年男性提着一双手套踏进屋里,银灰色的鬓角在斜照中泛着金属光泽。
“伊莎贝拉,我看到前门...”中年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皮革手套"啪嗒"掉在地上,那双同伽罗尔如出一辙的天青色双眼在一瞬间瞪大,而又带上了满心的温柔:“哦,天哪,吾主在上,呵呵。”中年男人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没等伽罗尔作何反应,他迎上前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揽入怀抱紧紧搂住。
“欢迎回家,我的孩子。”
父亲浑厚的声音透过胸腔传来,在伽罗尔——或者说迪卡萝娅的灵魂深处激起阵阵涟漪。
伽罗尔的下巴抵在父亲肩头,视线模糊成一片。
任凭他怎样想要开口都说不出任何话,只是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逝去的至亲重新站在眼前,这幸福比任何刑罚都残忍。
就像用刀将愈合的伤口再度划开。
只会迎来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苦,可这痛苦又好像蜜饯一般甜蜜。
蓦地,一段久远的诗句浮现在脑海——那是某个漂泊的雨夜,在破旧酒馆里听一位行吟诗人念过,当时的他并没有刻意去铭记。
但此刻却如同一道烙印浮现在他的眼前。
【就像蜂鸟追逐荆棘上的蜜糖
明知尖刺会贯穿胸膛
仍义无反顾地俯冲
让甜蜜与痛苦在伤口中共舞
就请让我溺死在这蜂蜜的温柔中吧】
我多想再去拥抱你们一次。
再当一次你们的孩子。
哪怕只有一次。
哪怕...只有这短暂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