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夜色如墨砚倾翻,将都市的霓虹揉碎在远方。维瑟加德的郊外正随着蜿蜒的卵石路沉入寂静,潮湿的风裹着泥土腥气,在空旷的田野间织出一张凉沁沁的网。
鞋跟叩击石子的声响单调而绵长,这种有规律的节奏,或者说刺激,总会让人泛起困意,如同摇篮,母亲拍打这婴儿,淅淅沥沥的雨滴等等。
连呼吸都被拽入昏沉的漩涡,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让人们从各种杂念和压力的困扰中解脱,使思路归于平静。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意识一点点揉碎、稀释。
就像掌握了魔法的仙女,在揉搓着你的眼皮。
睡吧...睡吧...
“哈——啊——”
满身的疲惫和睡眠不足的精神状态已经让他哈欠连天,他背上的迪卡萝娅睡得正熟,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边轻轻回荡。此刻支撑着他的,只剩下脚下机械的挪动,以及背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维瑟加德的春天总是这样潮湿阴冷,水汽无孔不入,仿佛要渗进人的骨髓。他必须尽快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哪怕只是间破旧的谷仓也好。
自己走了多远了?
一个小时?5公里?
这些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远处的城市灯火像海市蜃楼般飘忽不定,永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人就是这样,一生总会在不断的重复中度过,那些日常的、必需的事物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烙印,而生活边缘的角落却常常被忽略。
就像一个人在一座城市里生活了哪怕30年,他仍然没有去过3号大街的236号小巷,更不知道那条巷子走过后又是另一条他人熟知而他从未涉及的道路,关联着什么样的人,怎样的路——即便他几十年的工作生涯常常路过此地。
提林卡也是如此。
尽管他如今已经通过远方的地标和月亮,在该季节天空的方位推断出自己在城市外围的大致方位,但当他真正踏入这片区域时,那些在市政地图上清晰可辨的小道,此刻全都化作了月光照不到的迷宫。
他朝着远处林间阑珊的灯火走去,背着陷入沉眠的魔女。
这已经是今晚第七次尝试了。前几家要么骂骂咧咧地将他赶走,要么根本无人应答。
就在提林卡忍不住想要感叹时间险恶之际,那簇微弱的火光跃入眼帘,在墨绿色的河面上投下摇曳的倒影。他站在桥边,投射在墨绿色的瞳孔中就像摇曳的烛火。
攥紧了的拳头又松了下来。
“嗯...没想到在这地方也会有人家,虽然看起来很古怪,但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而且还亮着灯。
没做什么过多的犹豫,他吐出一口浊气将身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向上颠了颠。
随即向其走去——
咚咚咚,三声轻微而不失礼貌的敲击。
“有人吗?我们需要帮助。”
他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喊,紧接着是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就像那些见过他的异端,会在他们敲门时慌张的收拾着那些被教会或世俗政府视为违禁品的东西。
出于职业习惯,他下意识的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实木握柄上。
他的反应力很是出色,感官在凡人中也算机敏的一档,如果屋子里传来异样的声响他可以在0.1秒内完成拔枪射击的动作,考虑到柯尔特沉重的重量,这个时间会被稍微拉长一点,大概0.13秒左右。
也足以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将人隔着门板射穿。
脚步声从屋内传来,提林卡的手蓄势待发。
终于他看到了——一双灰色的眼睛出现在门洞之中,但却不像那群异端一样毫无波澜一片死寂,相反,它带着疑惑,恐惧,谨慎和一丝不知来由的......好奇?
这个人不会是异端,悬着的心逐渐放下。
“你是?”
门内传来声音。提林卡正准备拿出那套已经被拒绝多次的自我介绍,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提林卡有些惊愕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几滴干涸的药剂痕迹,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蓝绿色。头发散乱,显然没怎么打理。男子厚底眼镜后的双眼,此刻正直直地盯着提林卡背后的迪卡萝娅。
“迪卡萝娅小姐?”
他们竟然认识?提林卡虽感惊讶,但很快稳住了心绪。他迅速变换表情,脸上染上阴沉之色,又带着焦虑,
这种时候就要借着两人的联系趁热打铁,先努力先进入屋内再说。
“我们现在有危险,我需要你的帮助。”
男子短暂消化了这一情况后,点了点头:“进来吧。”
“谢谢。”
屋子不大,但还算敞亮,有几盏挂着灰的油灯,玻璃罩上积了一层薄灰,却不妨碍它们投下暖黄的光晕。
几张看上其像是从跳骚市场淘换来的木桌,上面被胡乱的放上了一些生活用品玻璃杯、水瓶,墙角堆着几摞旧书,就像提林卡见过的那些科学狂人一样,整个房间充斥着典型学者特有的混乱,他们会把东西随便的堆放在一起。混乱,但是称不上脏,他们只是太忙了没有时间收拾整理。
提林卡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他径直将迪卡萝娅放在唯一一张没堆杂物的橡木椅上,她垂落的发丝扫过椅背上的铜扣,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青年推了推眼镜,站得笔直,局促得仿佛他才是来访的客人。
“清水,我们需要清理一下身体。”
“好的。”
提林卡说着,余光瞥见迪卡萝娅苍白的脸色,太凉的水是不会对女人不太友好?
又试探性的补充道:“呃,有热水吗?”
“嗯......这时间公共浴室已经关掉了,”青年略显窘迫地搓了搓手,“热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现烧些热水。”
“足够了。”
“毛巾在这里。”青年匆忙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递过来。
提林卡接过毛巾。
“那个...我先去给她清洗一下身子,卫生间在哪里?”
他将迪卡萝娅轻轻托起,可能是动作有些大,昏迷中的少女微微蹙起眉头。
“在这边,”青年快步引路,推开一扇小门:“我经常打扫,卫生不用担心。”
“感谢。”提林卡简短地回应,抱着迪卡萝娅走进浴室。关门时,他听见青年在外面手忙脚乱地生火烧水的声音。
提林卡将迪卡萝娅轻轻安置在浴室角落的木椅上。少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斜,他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指尖传来布料下冰凉的肌肤触感。
他叹了口气,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他低声嘟囔着,目光在狭小的浴室里搜寻可用之物。
当视线落在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装置上时,提林卡的眼睛微微一亮。他蹲下身,手指轻触金属表面的锈斑,嘴角扬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私井?”他轻声嗤笑,“倒是会钻空子。”
在王都城区的管辖范围之外,这样的违建并不罕见。市政厅的官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人举报,他们也乐得省去巡查的麻烦。对此刻的提林卡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至少省去了往返打水的工夫。
他握住抽水杆上下按压,生锈的机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吱呀——吱呀——
“热水放在门口了。”
“知道了。”
感受着门外的声响走去后,提林卡将门拉开一道缝隙。蒸腾的热气从铜壶口溢出,他迅速将其拎进浴室。
哗啦——
热水与凉水在木盆中交融,升腾的雾气很快模糊了浴室的玻璃。
“事情还没到最糟的时刻……”
他不断地用手试探着水温,在一个合适的温度,停下,并将毛巾浸入水中。
接着他复杂的目光落在不省人事的迪卡萝娅身上,犹豫了片刻。
将手伸向了大衣腰间的绑带——
“得罪了。”
哗啦——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卸下了甲胄的迪卡萝娅不再像白日那般咄咄逼人,像是被剥开硬壳的果实,露出柔软的内里。她就这样安静的斜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被人遗弃于此的人偶,瓷娃娃。
她苍白的憔悴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泪痕,紧闭的眼睑下隐约可见未干的晶莹。即使在昏迷中,她的眉宇间仍凝结着化不开的哀伤。
提林卡并没有褪去她关键部位的衣物,这是对她最为基本的尊重。
他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趁人之危的混蛋。
只是即便如此他仍然忍不住调侃道:“平时看不出来,原来她的资本还是挺雄厚的。”
身上没有想象的那么肮脏,月白底色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不知是不是传闻中魔女掌握的自净魔法,她们每次出场都是那么整洁。
可提林卡仍将毛巾绞至半干,清洁还是有必要的,就像肉眼可见的清潭下,总有微生物在暗涌里狂欢,看得见的洁净从不等于真正的安全。
绝对不是自己有洁癖。
女人身体的曲线总是优美而令人沉醉的。
隔着毛巾他将手放到了她白皙的小臂上,深吸一口气开始反复擦拭,向上,到达肩膀、锁骨、脖颈,向下抚过白润的胸襟,柔软的腰腹,然后是大腿,脚踝......过程中紧张而克制。
她的身上被留下一道道水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惹人浮想的光泽。
他已经很久没有以一个如此相近的距离接触女性了。
他又想起那个由桑蒂娜扮演的迪卡罗娅,那粉润的樱唇,此刻近在他的眼前,但提林卡却并没有那种异样的想法。
他已经很累了。
迪卡萝娅全程始终保持着沉默,就像她真的只是一个断线的瓷偶。
对于那些隐私的部位提林卡也只是侧过脑袋,用洁净的温水潦草的冲过...
感谢层叠粗糙的毛巾为他带来了手上感官的屏蔽让他免于窘迫。他不擅长应付这种男女之事,短短的十几分钟已经让他倍感压力。
不过好在还是结束了。
正当他收拾东西准备收尾时,少女右臂的灼痕引起了他的注意。
“嗯?”
提林卡屏住呼吸捧起她的手臂抬起,这样看的更明显一些。
那道蜿蜒的疤痕呈暗红色,边缘蜷曲如燃烧的藤蔓,在白皙肌肤上烙下刺目的印记。
眉头皱起,熟悉,古怪。
他不由得默默的念起了那个许久未见的家伙:“伽罗尔......”
一个男人,一个魔女...这一切又怎么说的通?
一个荒谬的猜想在此时不恰当的升起。
他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恐怖的猜想被证实也罢,巧合也罢。
以后有的时间探索这个神秘的魔女。
现在,就让她先安享沉眠吧...
最后为她蒙上一层干净的布料。
他轻声低语:“我会知道的。”
......
吱呀——
房门开合的声响惊醒了发呆的青年学者。提林卡从房间中走出,冲着坐在沙发的男青年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对方回应的摆摆手。
“迪卡萝娅小姐已经睡去了吗?”
“她一直没有醒过。”
“我这里没有什么能喝的,”拉迪姆局促地搓着手,“只有些热水。”
“您已经做的够多了,这份恩情我会记着。”
“怎么称呼您?”
“拉迪姆,是个学者。”
“学者...吗。”提林卡挑了挑眉,目光扫过墙角的纸沓。
“嗯,由于研究项目的原因没有机构愿意去收留我,所以...嗯,就如你看到的那样。”拉迪姆苦笑着摊开手。
“日子也不好过。”
“您和迪卡萝娅小姐经历了什么?”
“我们?”提林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虚妄之镜这种东西的存在不能向外透露除非他活腻了。
他向后仰去将身体放松,而后开口。
“只是...我们在从郊外向回赶的时候遇到了帮派分子的勒索,你知道吗,卡卢醯帮,那群整天光着膀子的暴力犯。”
他撒了个谎,只能拿这个地方的帮派势力作挡箭牌。
但应该不会说漏嘴吧,毕竟帮派之间地界的变化也是常有的事。
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几年前回来时记下的帮派示例图如今没有变化。
“我们艰难的躲过了几次攻击,最后跌进路边的水沟里,借着夜色一路跑到这的,她可能是受到了过度的刺激,昏迷了。”
拉迪姆的脸色立刻变了:“哦,那群家伙,整个东柏树区都是他们的地界,除非有宪兵巡逻不然过路的人都会被他们收过路费。”
“你们遇上他们也真是..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你们脱离危险了。”拉迪姆后怕长出一口气。
“所言即是。”
“嗯。”
“说起来,”提林卡话锋一转,“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嗯......是的迪卡萝娅小姐对我有恩,她帮我找回了很重要的东西。”
“这样吗,那确实挺出乎我的意料的。”
拉迪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是个很好的人,在此之后又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还没想好怎么感谢她来着。”
提林卡暗自挑眉——这麻烦精背着他倒是做了不少好事。
他端起水杯准备润润喉咙。
“那么您和迪卡萝娅小姐又是什么关系?”拉迪姆突然欲言又止,“夫妻吗?”
“噗——咳咳。”提林卡被水呛得剧烈咳嗽,水珠溅在桌面上。
“或者...恋人?”
“朋友,朋友而已。”提林卡斩钉截铁地说,声音比预想的要高。
朋友?
拉迪姆的目光在他湿漉漉的袖口和凌乱的衣领上扫过,“嗯!?那刚才!”
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睁大。
“!?”提林卡无奈的扶额。
“好吧,我们是未婚夫妻。”
面不改色地撒谎——总比被当成变态强。
“啊,我就知道。”拉迪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就知道迪卡萝娅小姐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在世间孤身一人呢。”
提林卡听到后只能尴尬的陪笑。
是啊性格“真好”。
窗外,启明星已经升起。拉迪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很晚了,您先去睡觉吧。”
“卧室已经被占上了。”提林卡苦笑一声:“今晚我恐怕只能和您挤一挤了。”
在维瑟加德这个教都的所在地,未婚夫妻间同床共枕是不被社会规范和道德观念所允许的,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
“没有关系的,您去和迪卡萝娅小姐睡在卧室里吧。”
但拉迪姆作为学者显然不在乎这些。
“我可以睡沙发。”
“那怎么能行...”
“我可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我睡在哪,或者我的客人睡在哪应该由我决定。”他突然展现出罕见的固执。
提林卡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妥协:“那好吧。”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