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疲惫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提林卡牢牢裹紧。后脑沾到枕头的刹那就像是被一个从天而降长宽两米,厚达20公分的沙袋一下捂死在棉褥中,困意如潮水般漫过眼睑,他甚至来不及扯松领带,便一头栽进了沉沉的梦乡。
一直到今早的太阳照透了那褪色单薄的窗帘,初春的炊烟裹着微凉的湿气从窗缝溜进来,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拂过他搁在案头的鼻尖。直到此刻,那双墨绿的眼眸才缓缓掀开,眼尾还凝着未散的睡意。
“呼——”
陌生的天花板在视线里逐渐清晰,棱角分明的木梁让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乡郊地区早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邻家的水泵正“突突”地喘着粗气,远处耕地机的轰鸣断断续续,像谁在打着冗长的哈欠,倒与他此刻昏沉的脑袋不谋而合。
“人是铁打的,床是磁铁做的,人生就像每个被线轴缠住的陀螺,转得再疯也得栽进棉絮堆里歇脚。”
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齿轮,他费力地转过头——
半床之隔的迪卡萝娅正把被子卷成蚕茧状,蜷缩的身子活像只被沸水烫过的虾子,睡着时不安分的动作让她莹白的小腿从卷起的裤腿裸露在外。
那张脸还是皱巴的像一团被人揉碎的花蕊。
眉峰紧蹙着,唇间逸出细碎的呜咽,像幼猫受伤时的低吟,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抖落满眶未干的惶惑。
任谁都能看出她心底深藏的创伤。
提林卡喉头滚动了一下,指尖悬在半空又缓缓落下。他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声音里裹着晨雾的沙哑:“早上好,麻烦精。”
细细簌簌的穿衣声从房间中传来。
等到他走出房门时,拉迪姆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这倒很符合提林卡印象中学者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常态。
只有沙发上被撩开的毯子,让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昨晚真的在这个弹簧都从海绵上露出来的沙发上睡了一整晚。
钢铁般的脊梁莫过于此。
嗅嗅——
就像有一只手勾动他的脖颈,桌上的食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燕麦面包,煎蛋,还有...红茶?
他怔愣了片刻,嘴角不禁扬起一个满意的笑容。
还真是个老好人啊。
端着餐盘折回内室时,那道银白身影正孤伶伶蜷在床沿。春日的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只照亮她半边苍白的脸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像一幅被时光揉皱的素色版画。
他见过这副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那是在弥什罗郡,普林街的教堂,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
但那都过去了。
“你醒了?”
他放轻语调,声线落进寂静里,生怕惊碎了这帧蒙尘的静物画。
“来吃些东西。”
背后的脚步声让少女的肩头骤然绷紧,如同一触即发的弓弦。在提林卡的注视下,她缓缓转过头,天青色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大。
喳——喳喳!
恰在此时,窗外两只雀鸟惊飞,翅尖划破空气的声响格外刺耳。
屋内的死寂让提林卡心中涌起一阵不详...
“别看我。”她的突然嘴唇蠕动,沙哑的嗓音却小到让人难以听清。
“什么?”
“不要...”她的银发随着摇头的动作拖曳在床单上,像一捧散落的水银。
“你很虚弱,至少吃点东西。”
提林卡往前半步,瓷盘里的煎蛋还在腾着热气,却见她眼中腾起骇人的恐惧,像被猎犬追逐的幼鹿,手脚并用地往后缩,直到肩胛骨抵住床角的雕花栏杆。他只好将盘子搁在床尾,釉面与木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
“别靠近我!我不会...我不是!”她眼眶通红曾经盛着星光的眸子此刻翻涌着风暴眼般的混沌。
“你冷静一点。”
“不...你们别过来!”
咚!
忽然她栽落床沿,发丝扫过地板时带起一阵尘埃,在斜射入室内的阳光下分外惹眼。
提林卡快步绕过去,却见她瑟缩在墙角。
看向他的眼神如同撞见洪水猛兽,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却像在看某个索命的幽灵。
提林卡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他必须做些什么。
当提林卡的脚步再次靠近,迪卡萝娅猛地抱紧双臂,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嘶吼。
“呃啊啊啊——”
畏惧而绝望。
那声音撕裂空气,带着破碎的哭腔。
像是面对无可逃避的恐怖时最后的挣扎。
他在她面前蹲下,犹豫片刻,最终将她轻轻环入怀中,隔着单薄的衣料,能摸到她肩胛骨在剧烈颤抖,像即将散架的枯枝。
“迪卡萝娅。”在她的耳畔轻声默念。
怀中人猛地一僵,随即传来细碎的颤抖,就像溺水者在黑暗中触到一截浮木。
她的声音在他怀里微妙地瓦解,连带着身体的紧绷一同软化。
“我不是......别离开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不会......”
“迪卡萝娅,我不会...”
“别让我一个人走...”她的哭腔浸着水汽,渗进他的衣襟,
“......”
“冷...好冷...”她轻声呢喃着,在他怀中不住颤抖。提林卡能做的只有更紧地拥抱她。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的脑袋歪向一侧,提林卡才发现她已再次陷入昏睡。他托住她的后颈将她轻轻的倚在床边,指尖触到她汗湿的发丝。
“又睡过去了。”
就像一些严重的精神创伤的患者,时而火山喷发,时而死水沉寂,像一团越缠越紧的荆棘。
剪不断,理还乱。
吱呀——
再次走出屋门提林卡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悠闲。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嗯......”
“要发电报问问约书亚吗?或许他对处理这方面有经验。毕竟和一个魔女共处一个屋檐下十余年还能稳住一切局势的,除了他自己也想不到什么其他人了。”
“但问题在于...钱从哪来?”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指尖只蹭到几枚硬币的凉意。
现在的电报都是按字收费的,这种情况想要解释清楚没个半张纸可说不清......
自己想要把这条信息及时传送到约书亚或者刘易斯的眼前估计得拿半根金条才说的过去。
他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水泥地面的裂缝上,思绪沉沉。
仿佛是觉得过于沉寂...
“吱呀——”穿堂风猛地撞开窗户,风卷着尘土掀翻了窗台上的书摞。
咚的一声闷响后,泛黄的纸页如惊飞的鸦群四散飘落,提林卡眼疾手快攫住一张,尽管他的本意是放归原处,但出于职业病,眼睛还是止不住的瞟到了什么。
“这是...”
白色的手套轻轻捻开纸页。
“解离、结合......‘媒介’?”
“炼金术公式...”
沉默片刻,一阵低沉的笑声在屋内响起。
“呵,呵呵,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