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的潮水退去,又涌来。
穹镜之下,悬浮的少女与静坐于水面的迪卡萝娅遥遥相对——
就像一个时空被一道划开,分割成两个世界,褪去颜色的无垠之海,与浩瀚无边的星空。荒诞而疏离,如同镜中倒影永远无法触及的真实。
触之即碎。
桑蒂娜圣白的华裙随气流轻摆,围绕着蜷缩在水中的失意者缓缓旋动与迪卡萝娅浸染漆黑的衣袍在水面投下交织的光影。
白与黑,光与暗,如同白昼与长夜的对峙,却又在这片虚无中诡异地共生。
“该醒醒了,迪卡萝娅小姐?”她的声音轻的像穿过雾霭的风铃。
“有人来敲门了哦~”
“喂——”
“没反应呢......”
她轻叹一声,裙摆如羽翼般垂落,最终停驻在迪卡萝娅身后。
“你不能再这样蜷缩在阴影里,只顾舔舐自己的伤口。”
“......”
漆黑的背影不时颤抖,闭合的眼睫间仍有泪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要将身下的大海注满。
听着身侧的呜咽声,她继续说道:“你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吗?”
“人类本就不完美,会脆弱、会犯错——正因如此,才被称为‘人’。”
“就连神明……也曾跌落凡尘。”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一声叹息,带着难以言喻的怅惘。
“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她将目光移到别处。
“你落下的蛛丝马迹总会被有心之人捕捉利用。”
“他……”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担心自己的指代并不明确,变换了称呼“提林卡并不愚钝……或许早已对你的身份起疑。”
迪卡萝娅的指甲陷入臂膀,苍白的皮肤上绽开血色的月牙。
“但即便如此也请不要忘记,”桑蒂娜忽然贴近她耳畔,“刚刚是谁把你抱在怀里,他可没有将你推开。”
“如果他真的将你视为一个危险的异类,他又怎会将你当作一个【人类】给你温暖?”
“提林卡已经为你做了应作的一切。”
她将手静静覆在那单薄的肩胛上,掌心传来微弱的脉搏。
“你至少应该回馈他些什么。”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映着璀璨星空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半分对未来的期许。她的嘴唇几次翕动,干裂的唇间漏出沙哑的低语,像被风吹裂的纸片: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如果只是一名魔女的逝去...也好。”
“他没有理由去容忍自己身边伴随着一个...怪物。”
每说一个字,她的声音就裂开一分,最后几个词几乎化作呜咽。
“一个披着人皮的邪祟,一个象征不详的怪物,我已身负罪孽。”
“唉——”
桑蒂娜的叹息里裹着不易察觉的疼惜:“若这都无法让你重启脚步的话...”
“那么请予以我回答。”
“那个名为伽罗尔的男人又是否在活在你的魂灵之中?”
她看到了迪卡萝娅的眼睛在这一刻瞪大,是啊,沧海桑田,而没有变化的唯有那抹不变的双瞳。
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徒劳。
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失控,就像漫过堤坝的洪峰,从她千疮百孔的心头涌出,声音尖利而破碎。
“我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失败所吞噬,我的反抗只会石沉大海。那我所作的一切又是否只会让一切显得更为荒诞。”
“家人,朋友,戴雅,约书亚,提林卡......”
她捧起一捧水,任由那冰冷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沿着苍白的手臂滑落,汇入脚下那片无色的深海。
——就像那些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人。
“我无法拯救任何人。”
“可...”
“如果我的存在只会招致毁灭与灾厄,那就让我溺死在着无尽的绝望中!”
“可是...”
“如果我...”
“可...”桑蒂娜忽然打断她,嗓音如晨露般透彻,她笑着说道;“他们仍在等着你。”
“嗯——?”
“他们依然在此地,等着你。”
“......”
桑蒂娜轻轻抬手,指尖划过虚空,仿佛在描绘一幅无形的画卷。
樱唇轻启——
“约书亚在普林街教堂的中庭撒下葡萄种子,橡木酒桶整齐排列,只等你归来时,能尝到他亲手酿的第一口醇香。”
“安瑟苏的山脚下,圣修道院,莱莉的房间,抽屉里塞满了泛黄的信件,她仍然相信她的兄长终有一日会推开那扇门,并继续等待着。”
“你的学生,爱德华,刚刚结束了上午的剑术训练,他仍未放弃寻找你的踪迹,在今年的夏诞,他将踏上前往奥提谢的邮轮,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带着你曾教给他的一切。”
“花开了,雪化了,米拉塔尔湖的晨辉漫过雪峰,戴雅曾把这倒影装进画册里——这一切,近在你的眼前.....”
迪卡萝娅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什么刺痛。
“生命的可贵便在于仍有人在等待...”桑蒂娜的声音轻缓而坚定,就像一把金色的竖琴。
“既然现实已经如此狼狈,至少……别让他们再失望了。那些否定你的声音,从来不是出自他们之口。”
“这只是你自己内心的恐惧罢了。”
“不要让你自己的恐惧吞噬你自己...”
“你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但世界不会因个人的苦难而停滞。伤痕,也不该成为逃避的理由。”
“深渊不会将人吞噬,凝视深渊的执念才会。”
“如果世界终会走向终焉,为何不在熄灭前,燃烧一次?”
此刻的迪卡罗娅,在她面前宛如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孩子,被温柔地扶起。
魔女裹着薄纱的手臂轻轻垂落,指尖浸入那片无色而温暖的海洋,涟漪无声荡漾。
“勿畏惧,抬起头,向前看。”
“没有不散的烟云,总会雨过天晴。”
她踏过水面,足尖如羽毛轻触湖心,荡开细纱般的波纹。
一步,一步。
直至俯身,双手捧起迪卡罗娅的脸颊。
两张相同的面容在咫尺之间交汇——一双颓然黯淡,另一双却如融化的晨金,清澈而璀璨,仿佛初升的星辰。
她笑了,笑容如破晓时的第一缕光。
“你的眼睛应该如你的魂灵一般美丽,不要让泪水模糊了前方的路。”
星光倾泻而下,桑蒂娜的轮廓在这一刻,与记忆中的戴雅悄然重叠。
“至少......”
“你依然在此。【Tu in corde meo adhuc vivis.】”
“一切尚有转机。”
咔——
如同一场白日的电影被突然掐断,待到迪卡罗娅回过神时,她已经身处在学者拉迪姆略显破败的城郊小屋中,暴露在墙角的锈铜管道,剥落的墙皮,陈旧的书架。无一不在控诉着岁月与贫穷对此地的侵蚀。
桑蒂娜的话语仍然萦绕在她的耳畔。
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啊~”
轻微的惊诧声将迪卡罗娅的视角拉向门口。
提林卡站在门框边,满身尘土,手里提着两只磨损的行李箱。
午后的阳光被窗帘滤得柔和,映照在他含笑的脸上。
他微微张口,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与柔和的嗓音传来:
“如此看来你还清醒着,我很高兴。”
“然后...”
“欢迎回来。”
【Zorath ala’r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