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蒸汽与齿轮轰鸣的年代,人们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不安,这种不安比甚至比黄金更加沉重。
人口流动,小偷小摸,街头暴力,乃至邪祟入侵,变革的时代总是带着不确定与不安定,在摇摆中前进。
于是赌鬼,旅客,受雇佣者,乃至寄宿在政府大楼的吸血虫,都会把自己的宝贝们存到一个比起自家床底更适合呆着的地方——银行。
毕竟在保存物品方面,银行的铁柜子总比家里的破烂木柜靠谱得多。
而这里正是维瑟加德的中央银行,银行中的翘楚,墙厚得能挡炮弹,锁具复杂得让老锁匠看了都想提前告老还乡。踏进此地,便踏进了一台由黄金、债券、蒸汽与墨水共同驱动的机器。
这里,就是那个年代“安全感”的代名词——虽然收费不菲。
一排排深嵌入墙体的、冰冷坚固的保管箱抽屉,守护着客户的财产与“秘密”。
可能是商人压箱底的汇票,薄薄一张纸,价值抵得上一条街。
可能是老太太舍不得戴的珍珠项链,藏着半辈子的回忆和少女心。
可能是某个浪荡子最后的体面,几件祖传首饰,等着他哪天浪子回头或者彻底破产。
甚至……可能是一些“不太方便”放在阳光下的东西——比如,某个塞凯思刺客小姐今天要取的小包裹?
咔哒咔哒——
咔噔——
字模杆有力地拍打着纸页。
滚筒转动,归位,周而复始。
嘈杂的人声鼎沸,几乎要将穹顶掀翻。
机械打字机在一双双手中跳跃、敲击,小小世界里财富的起起落落,便随着她们指尖的小动作悄然流转。
值得一提的是,那敲击声的“节奏感”本身便是无声的简历——老练的打字员指下流淌着均匀的韵律,而新手则磕磕绊绊,敲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戒严令来得怪。”坐在椅子上的商人扶了扶自己的礼帽。
“嗯,怎么了?”高瘦同伴放下报纸,扭过头来。
“别装糊涂,你肯定也嗅到风声了,不然也不会跟我一块挤在这儿等东西。”
“我当然知道有事情发生,”他抬手摸了摸布满胡茬的下吧,“但到底是啥事儿?”
“鬼知道,教廷那帮神棍把消息捂得比小姐的胸脯还死。往常我还能从警备处那帮酒囊饭袋嘴里套点话,这回?啧啧,半个字都抠不出来。”
“那群宪兵,枪栓拉的咔咔响,都快把枪口杵进抗议者的喉咙里了,往常他们才不会像这样,就跟一只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我有预感,”男人叹了口气,“接下来的维瑟加德一定会有大事,所以我们还是趁早跑路吧。”
“瞧瞧这阵仗……”他的同伴环视着拥挤不堪的大厅,“估计都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哦,你看那个女人。”
“哪个?哦,门口那个。”
“红眼睛,黑头发,啧,长得是真勾人,可惜……是个帕维亚妞。”
“是啊,可惜是帕维亚人。”同伴撇了撇嘴,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那地方的女人都是疯婆子!把什么贞洁忠诚看得比命还重,病态得很!我隔条街的同事,不听劝,非要娶个帕维亚的。结果呢?就因为在街上多看了别的女人一眼,回家差点被他太太用刀阉了!一边追着砍还一边喊:‘都是那该死的欲望的错,不是亲爱的你不好!’”
“她旁边那个男的……”同伴眯起眼睛,手指在皮箱把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看着像个审判官?”
“把‘像’字去掉,自信点,就是!”
“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商人揪着自己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门口的两人。
“卡片上面的东西都记熟了吗?”提林卡微微俯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周围的噪音吞噬。
“嗯。”
“记得你要做什么,你不是迪卡罗娅,你是西维亚,一个假装成正常公民来到银行提货的塞凯思刺客。”
“我都明白,你没必要说这些。”迪卡萝娅的声音里藏着些急躁。
她转身欲走。
手臂却被提林卡一把拉住。她不耐烦地甩头,视线像毒蛇一样刺向他。
“又怎么了?”
提林卡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指向那排繁忙的柜台。
提林卡开口:“不要去挑新人,他们刚刚从财经学院毕业,脑子里只有教科书教的那些规章流程,一根筋,反而容易出岔子盘问不休。”
“那,那一边?”迪卡萝娅的视线又看向几位头发花白、动作一丝不苟的老职员。
“也不要选那些看起来太老的职员,”提林卡立刻否决,“如果你是他们的老面孔一切都好说,但咱们不知道底细。他们年纪大了,饭碗金贵,生怕出错丢了差事,所以绝不会给你钻空子的机会,管得比谁都严,眼睛毒得很。”
“那个,”提林卡的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去找那个女人。”
迪卡萝娅顺着望去。那个柜台前的队伍蜿蜒曲折,比旁边几个窗口长出一大截。
“队排的比我朋友的第三条腿还要长,”提林卡嗤笑一声,带着肯定的嘲弄,“你看她,眉头锁得死紧,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脸颊都憋红了,活像一座马上就要喷发的火山。”
“最主要的是,她看上去很好糊弄,一点小事就能让她乱了方寸。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她那边排队——都想着趁她心烦意乱时能糊弄过去,或者少点麻烦。这种人只要你不为难她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记得表现得自然些,”提林卡最后叮嘱,“一定要和蔼,假装你站在她的角度思考事情,体谅她的‘辛苦’。”
带着对提林卡那些絮叨的无声抱怨,迪卡萝娅深吸一口气,坐到了那被无数人磨得光滑的柜台前。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小姐?”她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空洞。
柜台后的女人——艾米莉亚·霍桑——强压着翻涌的烦躁,努力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但眼底的疲惫和紧绷的嘴角出卖了她。
她刚经历了一个糟糕透顶的早晨:公寓的水管又漏了,房东的催租信像定时炸弹一样躺在包里,而眼前这条似乎永无尽头的队伍,每个顾客都带着或多或少的麻烦,榨干她最后一丝耐心。
迪卡萝娅递上了那张凭证。
“我寄存在这家银行的东西需要取一下。”迪卡萝娅的声音温柔有礼,又恰到好处的透露着急切,就和那些赶路的旅客如出一辙。
“我的火车就在3个小时以后马上就要开了,能不能麻烦您尽量快一点?我真怕赶不上。”她微微倾身,眼神里充满恳切的焦虑。
“姓名?”艾米莉亚机械地接过卡片,扫了一眼,拿起钢笔。
“无姓氏,西维亚。”
“出生年月?”
“卡利马历8162年10月28日。”
她一板一眼的按照卡片上记录的信息背了出来。
“嗯......”艾米莉亚在厚重的登记簿上查找着,手指划过一行行墨迹。这个名字和身影她有印象,下午茶时和同事还私下议论过。
但此刻嗡嗡作响的脑袋和身后排队人群投来的灼热目光让她无法细想,只模糊记得这道身影通常更青睐隔壁柜台的布雷顿先生。
“以往您更喜欢去职员布雷顿的柜台......”她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翻动着纸页,“但今天怎么...”
完了!迪卡萝娅心头猛地一紧,后背瞬间绷直。
无数糟糕的念头在脑中炸开:如果我回答不妥当被她发现...该怎么跑?门口有警卫,大厅全是人...惊动教廷的眼线就全完了...该死的提林卡,也不来打个掩护!
正当迪卡萝娅的思绪在恐慌中胡乱冲撞时——
“打扰一下,小姐!我只占用您一点时间!”一位衣着体面却面带焦躁的绅士突然从侧面挤到柜台前,几乎将迪卡萝娅撞开,他的声音洪亮而急切,瞬间盖过了一切,“我想问问,如果我今天要取寄存品,不走复杂的复合流程,需要等多久才能…...”
迪卡萝娅眼睁睁看着柜员艾米莉亚痛苦地闭了闭眼,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位不速之客牢牢抓住。
她花了好一番唇舌才解释清楚银行那套该死的流程,绅士终于带着不甚满意的表情离开。
她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从早晨开门起,这些客人就像饿疯了的野狗一样涌进来,持续大半天的忙碌已让她身心俱疲。她现在只想尽快打发掉眼前的麻烦,让这条该死的队伍往前挪动哪怕一寸。
“久等了。”她的声音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沙哑而无力。本来还该问住址、工作地点、介绍人……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汹涌的疲惫感彻底淹没。算了,反正是老面孔,又是赶火车的,缩减点流程……应该……没问题吧?吾主保佑……
她向后仰身,提高了些音量:“特蕾莎!把B4365的寄存品取出来。”
“好的,霍桑小姐!”一个年轻助手的声音传来。
艾米莉亚迅速抽出几张单据拍在迪卡萝娅面前,语速快得像在念咒:“您在这里签字,然后...在这里填写日期,拿着备份凭证去旁边的位置等候...当前的人流量比较大,请稍等一段时间。”
她几乎没看迪卡萝娅的反应,目光已经越过她肩膀,投向了下一位等待的、看起来更不耐烦的顾客。
“下一位!”
提林卡早已被人流挤到最边缘一根雕花的巨型大理石柱旁,此刻正双手抱胸,慵懒地倚靠在冰凉光滑的石板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着迪卡萝娅像一尾灵巧却憋着气的鱼,从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挤出来,那张冷艳的脸上写满了不爽,活像刚被迫咽下了一大块变质奶酪。
“我们可爱的迪卡萝娅小姐,真是把西维亚女士演绎得入木三分啊。”
“有惊无险,东西都齐到了。”
“一个神秘的包裹,几沓捆扎好的钞票。里面具体是什么,不清楚。”
“很好,”提林卡点头,“你去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还有其他事要办。”
“什么?你还有什么事?”迪卡萝娅蹙眉。
“我要去找我的一个老朋友,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那我跟你一起去。”迪卡萝娅立刻接口。
“不不不,”提林卡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那老家伙看见你这张脸,舌头八成就打结了。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回去。等我晚上回家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