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下了山。
柔纱般的雾霭静静浮在阿尔塞河的水面上,电灯钨丝的白灼光里,悄悄晕开一层暖,把河雾染得软了几分。
封城前的最后一列蒸汽机车,正缓缓滑进站台——蒸汽从气缸里轰然喷薄,又慢慢散成淡白的云絮,倒像头奔波了整日的钢铁巨兽,终于卸下了满身重负。
歌剧院的夜场刚散,雕花正门外,贵族家的少爷与千金三三两两地踱出来,衣摆扫过石阶时,还带着丝绒与香水的轻软气息。
唯有墙角的暗影里,藏着细碎的低吟。有人攥着半卷烟草卷,声音压得极低,正窃窃议论那近百年未曾动过的宵禁,为何偏偏在近日突然重启。
海岸边的乌利班的青铜巨人,依旧矗立在晚风里。他那深邃得近乎朦胧的瞳孔,没有半分神采,却像一双沉默的眼,静静望着这座城一点点沉进暮色里,慢慢敛了声响。
冷雨将停,良夜温柔。
窗外忽然传来两声“簌簌”——是残雨打在窗棂的轻响,随即便是“咔哒”一声脆响,房门被轻轻推开。
“醒醒,老弟!”
提林卡带着夜凉的手,没半分犹豫地贴上了趴在桌案上的学者脸颊。
“呃——”对方不满地低吟一声,眉峰皱起,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惺忪的眼睫上还沾着点倦意,眼神像蒙了层雾。可在看清来者的瞬间,他猛地一怔——那层雾瞬间散了,混沌的目光骤然清明,连带着原本蜷着的脊背都下意识挺直了些,仿佛瞬间从“睡懵的学者”切换回了“准备汇报的研究者”。
“嗯!?啊……你们回来了?”
他撑着满是演算纸的桌沿,指腹蹭过乱笔划过的公式,才慢慢从堆积的纸张里爬起来,衣摆还勾住了桌角散落的几张草稿。
“呃,你要不要先把嘴角沾着的……那片便签纸弄掉?”提林卡忍着笑,指了指他的唇角。
“嗯?哦。”拉迪姆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指尖捻下一小片皱巴巴的纸,“那不是便签纸,是包三明治的报纸边角。”
“我知道...”
拉迪姆压根没在意提林卡的调侃,顾不上擦干净嘴角残留的碎屑,就往前凑了两步,语气里透着难掩的急切。
“在你们离开的时候我把我目前可能会用到的术式都归总了一下。”
他说着,捻起几张被墨水浸得发皱的演算纸,指尖还在纸面的公式上飞快划过。
“现在不说对付邪魔、对抗陨堕君主,至少自保、帮你们搭把手是没问题的……只是手头的材料实在太少,能尝试的术式组合有限,原料更是紧缺。不过好在!进攻性的理论上我有了新突破!我之前卡在第三段式的元素转换问题,刚才做梦的时候突然想通了——”
他像只被点亮了的鹦鹉,语速快得赶不上脑子里的思路,眼睛亮得惊人,全然没注意到提林卡脸上渐渐浮现的“难色”
“停停停!”提林卡终于忍不住抬手按住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这些学术上的弯弯绕,我大学进修的时候早听出茧子了,反正也听不懂。你有把握,这就够了。”
“提林卡,你大学的时候有炼金术这门课程?”从进门开始就保持沉默的迪卡萝娅这时才抬了抬眼,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疑惑。
“我是说着玩,但听不懂是真的,我化学的结业考试是作弊过的。”
他话音刚落,便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位女士投来的、带着些许冒犯的审视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咳咳,对于一名只是想混个文凭的实习审判官绕过那些老教授的眼睛轻而易举。”
“那么我们要做些什么?”年轻的学者眼里闪着光,瞧着格外跃跃欲试。他庸庸碌碌过了二十年,如今头回有机会让毕生研究真正派上用场,早已按捺不住心底的热望。
“嗯,收拾收拾东西,今晚上我们去外面睡……”
“你是说我们今天晚上要露宿街头?”拉迪姆愣了愣,像是被浇了盆冷水。
“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关顾着说黑话了。”提林卡理了理袖口,语气漫不经心,“我意思是,今晚我们要动手了。简单收拾就行,我们大概率要跟邪教徒‘物理交流’——说白了就是动手。”
拉迪姆这才松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
这在他意料之中。
“哦,这个东西给你。”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一小块銈,手腕一扬,扔给了拉迪姆。
“提林卡……”迪迪卡萝娅眉头微蹙,瞧着还有几分犹豫。
提林卡回头看她,语气干脆:“事情差不多水落石出了,这东西留我们手里也没用。除非你还想拿这玩意换钱?”
迪卡萝娅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提林卡又转回头,对拉迪姆补充道:“你说你缺少原材料...我们手头现在之前的只有这玩意,你拿出去卖了,或者拿去做实验都无所谓,这算是防止你跑路,提前给你结部分报酬。”
拉迪姆盯着手中的銈——煤油灯的光落在上面,泛着层妖异的冷光——他默默攥紧了手,指节微微泛白。
“谢谢。”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上去像是去收拾东西了。
“那你呢,美丽的小姐?”提林卡转向迪卡萝娅,语气又恢复了那股玩世不恭,“有什么要补充的?别是说什么私定终身的承诺就行。”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瞧着不正经,爱挖苦人,没心没肺的。但这样就好,至少比刚从鲍里斯那儿回来时,那副沉郁得像压了块石头的样子强。
“没什么。”
“那你也去准备吧,我这边恐怕还得等...”提林卡掏出怀表看了眼,表盘上的指针在昏光里泛着细弱的银亮。
“只是——”迪卡萝娅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抬眼望向提林卡,眼神清亮而郑重,“我相信你,提林卡,我相信。”
墨绿的眸子微微闪动,在短暂的沉默后,了然的张了张嘴。
“哦,是吗,我很荣幸。”嘴角扬起,带着提林卡式的轻笑。
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像是落进暮色里的一颗星,稳稳地扎在空气里。
风从敞开的窗缝里钻进来,掀起半幅布帘,扫过桌角散落的演算纸,带着点夜的凉。靠在墨水瓶旁的钢笔静静倾斜。
叮——
今晚的铃声格外的多。
平时该是酒客推门的铜铃、碰杯的脆响,此刻却只剩风卷着碎玻璃的“哗啦”声,偶尔夹杂着远处宵禁巡逻的马蹄声,冷清清地飘进来。换作往常,老鲍里斯早该攥着酒壶,看着吧台前闹哄哄的客人,嘴角被数不清的酒钱撑得合不拢。
但可悲的地方便在于——
今天是今天。
这个年近半百的退役审判官已经很难再笑起来了。
破碎的橱窗玻璃散在门口,酒液从跌碎的威士忌瓶里漫出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滩琥珀色的水洼,混着玻璃渣,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真是可悲。
尽管糟心事全赶到一天,但客人来了,总不能关着门。鲍里斯用袖口蹭了蹭沾着酒渍的吧台,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强撑着打起精神:“晚上好,欢迎光临‘撕裂酒馆’。这儿应有尽有:百利甜、威士忌、啤酒——但很可惜今天老板我身体不太好马上就要...”
“打烊了?”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那人裹着件深色风衣,领口立得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指尖搭在门框上。风从他身后灌进来,吹得风衣下摆轻轻晃,带着股夜的寒意。
“你们也来了?”鲍里斯的喉结滚了滚,没看脸,却仅凭这声音就认了出来。
岁月啊,那可悲的岁月。
能磨掉勋章的光泽,能让脊背弯几分。
但总有些东西是岁月无法抹去的。
比如那些弥足珍贵而又痛苦酸涩的回忆。
像酒底的沉渣,一碰就翻涌上来。
“是圣女大人向我发出的请求,或者换个你更熟悉的说法——逮捕令。”他轻飘飘的说道。
鲍里斯靠在吧台上,像被抽走了力气,连握着空瓶的手都松了些,瓶底“当”地磕在吧台,溅起几滴残酒。
他又继续说道。
“老实说,我也很惊讶于这件事竟然现在才爆出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老鲍里斯?”
“老前辈……”
“我知道你现在很矛盾,很难过,但你逃不开,真的。”他语气软了些,却没半分退让。
见鲍里斯不动,他轻轻走进店里,拉开一把缺了条腿、用木板垫着的椅子,“吱呀”一声坐下,动作慢得像在丈量这片刻的沉默。
“现在整个教廷都被动员了起来。审判庭的同袍们忙的焦头烂额。邪教,异端,还有那两个到处惹事的小朋友。”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皱巴的烟卷,咬在嘴头。
老式打火机的燧石声在静里格外刺耳。
嚓——嚓——前两次都只擦出火星。
第三次“噗”的一声,微弱的火光终于燃起,堪堪照亮他宽大的帽檐,烟卷顶端的红点亮了点。
“魔女一出现,果然不是什么好征兆,走到哪,哪就出乱子。”
“魔女?”鲍里斯,从沉默中撇过头,语气中带着惊恐与不安的确认。
“你是说,在维瑟加德还出现了魔女?”
“嗯?卡斯丹那家伙没告诉你?”那人似乎扬了扬眉,夹着烟卷的指尖顿了顿,烟丝掉在地上,火星灭了一瞬。
“嗯...没想到他这次的嘴到还挺严的。”
“魔女是谁?”他抬眼,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
“他不说,那我有必要说吗?”
鲍里斯没再说话,时间像被冻住了,只有那缕白烟在月光下慢慢飘。他垂着眼,老迈的视线扫过地上的碎玻璃与酒洼,呼吸越来越沉。
那些过往的片段,像跑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从光荣、疲惫以及后来的悲痛再到如今的破碎,他回忆着,他思考着......
突然,他的呼吸顿了顿,肩头松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
缓缓抬头,眼神里的惊恐淡了,只剩一层沉郁的了然,望向来人。
“是她?”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是......?”他确认道。
那人迎着他的目光,帽檐下的嘴角似是而非地动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嗯?”
“嗯——”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绕了一个圈子。
鲍里斯又陷入沉默,酒馆里只剩风卷着烟味的轻响。那人则抬手,把烧得只剩烟蒂的烟卷按在吧台边缘——那木头上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
嗤——
烟蒂灭了,留下道焦痕。他拍了拍风衣上的烟灰,站起身,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一步步朝鲍里斯走近。
“你好像想通了?很好。”
“上头那堆‘年长者’可不希望弥什罗郡的事情在神都发生第二次,我么不会为难他们,陛下也希望得到他们的消息。所以老实交代,他们会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