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妮娜(Nina)...一名在奥莉芙公主寝宫内工作的年轻女仆,仍独自一人跪在熨衣间冰冷的地板上,
就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她手持一台王宫于不久前从结社的特许商人处购置的蒸汽熨斗,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将一条裙子下摆上因为运输而稍稍压皱的蕾丝花边熨烫得恢复如初,重新焕发出那种如梦似幻的蓬松与立体感,
哪怕指尖被蒸汽烫得发红也浑然不觉...
因为,那是一条妮娜从未见过的、美得令人屏息的裙子,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丝绸,如同凝固的月光,
白天试衣时,女仆和侍女们纷纷惊叹这裙装的剪裁简直完美贴合奥莉芙公主纤细的身姿,最要命的是下摆......层层叠叠的手工蕾丝花边,繁复精致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每一朵蕾丝小花,都凝聚着难以想象的人工与心血,
“等到了明天,公主殿下她...就要穿着这身裙装,接待传说中的银发神明了吧...?”
妮娜再度想入翩翩,心中充满好奇:那位神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今天下午洗衣服时,同组的另一位女仆悄悄说,她今早去广场上偷瞄了一眼,看到了神明...
那是一位同奥莉芙公主差不多一般大的女孩子,最令人注目的便是那袭银白长发——如初冬第一场未被触碰的新雪,又像月光纺成的丝缎,从头顶倾泻而下,一直垂落到腰际,
一双天蓝色的眼眸,颜色澄澈得惊人......不是浅薄的水蓝,而是高原湖泊在晴天倒映出的、那种纯净到透明的蓝,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永恒晴朗的天空,
而且,她又是何其的权威......就连那位令臣民敬仰、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无比高贵而威严的奥拉夫国王陛下,在万众瞩目之下,居然毫不犹豫地低头跪倒在她面前!
她带来最彻底的卑微与震撼——如同夏虫首次窥见冰川,井蛙骤然得睹瀚海,令凡人明白,有些存在,生来就是为了让人懂得,何为“凡”......
听着伙伴这些不知是否夸张、亦或带着些许滤镜的描述,弄得妮娜的心也痒痒的,只可惜今天上午她手头工作太多太杂,实在没时间抽空前去一睹芳容,
不过,好在神明她说要更正《圣典》,彻底废止活祭的陋习,并于明天早上带着修改好的《圣典》再度降临王宫,届时将由奥莉芙公主,穿着这身裙装前去迎接神明,
想到这,妮娜又不放心了,再一次将那条早已反复查看了无数道的裙子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个遍,生怕冒出哪怕一根线头......
...........
“来了!终于要来了!神明和神使,以及奥莉芙公主三位,就在这扇门的后边!”
第二天早上,走廊上绣着金雀花的天鹅绒窗帘低垂着,滤进几缕清晨的阳光,堪堪照亮浮动的微尘,
妮娜,已早早于此等候,
空气里塞满了过分甜腻的糕点香味,混合着名贵茶叶的醇厚气息...
手推着的小餐车上的精致银盘中,渗出的那股精心调配的馥郁,本该是王权与优雅的点缀,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妮娜的肺叶上,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从门内传来,
“铃声响了!快,妮娜,把餐盘端进去,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女仆长焦急而紧张兮兮地催促道,
妮娜的后背瞬间挺得像一块绷紧的木板,脖颈却谦卑地低垂着,拉开房门,端起装满茶点的银盘缓缓走入房间,
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身前十步远、那块华美的小圆桌上,手指包裹在浆洗得雪白挺括、几乎没有任何多余褶皱的棉布手套里,正死死扣住手中银托盘的边缘,
托盘冰冷、光滑、沉重...上面稳稳地放着一只从远东的龙角族国度购来的瓷茶盏,里面盛着刚沏好的、颜色如同最上等红宝石的皇家红茶,袅袅热气带着茶叶特有的馥郁升腾,
旁边,小巧玲珑的奶油泡芙、马卡龙、小蛋糕,表面都淋着晶莹的糖浆,点缀着可食用金箔,像艺术品一样摆放在配套的瓷碟里,
每一步落下,妮娜都感觉自己像走在薄冰上,脚下那双崭新的、硬邦邦的黑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牵扯着她全副紧绷的神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后颈细密的汗珠正顺着脊椎往下滑,被浆硬的衬裙领口吸走,喉咙干得发紧,
不能出错,绝对不能!
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隐蔽地,飞快地扫过几步之外座椅上的那三道身影——一位便是平日里侍奉的奥莉芙公主,她正微微侧着头,唇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微笑,开心地向神明介绍今日的茶点,
公主今天穿着那条裙子,昨晚自己细心熨烫了一遍又一遍的新裙子!妮娜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的目光贪婪又惶恐地在那片蕾丝上多停留了一瞬,此刻,看着那些蕾丝花朵在公主身上完美地铺展开,她的心底甚至涌起一丝隐秘的、微不足道的骄傲,
妮娜又偷偷看向神使,神使是一位蓝发紫瞳的猫耳族女孩,身上的着装...看着并不像平民的服饰,似乎有某位结社服装设计师的风格在里边?
至于神明...妮娜此刻终于亲眼得见!她,果然是同公主几乎一样高的女孩!
天蓝色的双眸,以及...以及那头神话传说中神明独有的银白长发!流淌着秘银般的光泽,如初冬第一场未被触碰的新雪,又像月光纺成的丝缎,
最奇异的是,神明的尊容并未让妮娜感到卑微或恐惧,看着她平易近人的神情,妮娜反而平静了些许,就像漂泊已久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故土的灯塔,
又看了看神明的服饰,似乎有些~~额......该怎么说呢?简朴?
上边并没有华丽的花纹、蕾丝亦或饰物,也没有大量闪耀的珠宝作为点缀,
只是朴素的蓝白两色,以及一些简练的线条纹路......
“不不不!我怎么能这样想呢?!这对神明太失礼了!!!”
妮娜赶紧在脑海中将自己刚才的念头否决了,给自己解释道:
“神明们都是超然于凡尘之上的存在,肯定是祂们不需要像凡人一样,必须靠着华贵的衣装和首饰来彰显自己!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不过,现在她又注意到一个问题:
“平日里奥莉芙公主都是坐在主座上的,可今天是神明坐在了主座,公主她则坐到了客座,那么~~上茶和糕点的顺序需要更改吗?是该先给神明上?还是一如既往先给公主上?”
但是不管怎么样,脚步可不能停,
近了,还有三步、两步......
茶几就在眼前,公主那缀着细小珍珠的裙摆一角,已经垂落在妮娜视线下方地毯的华丽图案上,她甚至可以闻到公主身上那独特的、清新又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茶香,
就是现在!
妮娜屏住呼吸,右臂肌肉绷紧,准备以一个最标准、最无声的姿势,将银托盘稳稳递送到公主右手边那张同样铺着雪白刺绣桌布的小几上,
抬起的右脚尖,带着全身的重量和高度集中的精神,落了下去,
然而,那华丽柔软的地毯上,一只不知何时掉落的毛茸茸的可爱小玩偶,此时此刻却像一个阴险的陷阱,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
脚上那崭新、硬挺、还不太合脚的皮鞋,不偏不倚,踩了上去!
时间在妮娜的感知里,瞬间被拉长、扭曲、凝固......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牵扯力,猛地从脚下传来!身体的重心在千分之一秒内彻底崩塌!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惊呼,整个人就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被那股力量狠狠拽着,朝前、朝着神明的裙摆,不可遏制地扑倒下去,
视野天旋地转!
手中紧握的、沉重的银托盘,再也无法控制,
它挣脱了手套的束缚,带着一种慢镜头般的、残酷的优雅,旋转着飞了出去,
托盘上,那盏盛满了滚烫红宝石液体的瓷茶盏,轻盈地跃起、翻转,晶莹剔透的深红液体,在空中泼洒开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如同慢放的、致命的血雨,
旁边,那些精致如艺术品的奶油泡芙、马卡龙、小蛋糕,也终于挣脱了引力的束缚,轻盈地、义无反顾地脱离了瓷碟的怀抱,翻滚着,扑向它们注定的归宿......
“噗嗤~~哗啦!”
精准无比地泼洒在神明那片蓝白相间的裙摆上!
紧随其后的,是那些糕点,又粘又腻的奶油和糖浆,混合着破碎的泡芙皮,像烂泥一样,“啪叽”、“啪叽”地糊在了红茶污渍上,
银托盘砸落在桌脚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哐当”一声巨响,瓷茶盏碎裂的清脆声响紧随其后,“啪嚓!”碎片四溅,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冻结了,浮尘不再飘动,茶香不再弥漫......
妮娜整个人已经彻底扑倒在地毯上,额头甚至蹭到了公主的鞋尖,
她以一种极其狼狈、扭曲的姿势趴伏着,脸颊紧贴着地毯,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撞击而颤抖,
红茶浸透了她胸前的白色围裙和衬裙,带来一片粘腻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奶油甜腻的香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巨大的耳鸣声在颅腔内疯狂鼓噪,盖过了所有声音......
然而,她不需要抬头,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
看到了公主僵在半空的手,和脸上凝固的、混杂着震惊与一丝怒意的表情,
看到了侍立在门外的女仆长,瞳孔放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这死寂持续了多久?一秒?一个世纪?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这位可是神明!!!”奥莉芙公主终于发话打破了沉默,她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趴在地上的妮娜身上,以及……银发神明那片惨不忍睹的裙摆上,
妮娜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飞速地冷却、凝固,从指尖到心脏,都冻成了坚硬的冰块,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轰鸣和冰冷的绝望,
然后,她听到了布料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神明动了!她起身了!
妮娜的心,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完了!一切都完了!
天塌了。
不,是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轰然崩塌,碎裂成齑粉!
三年的谨小慎微,三年的卑微努力,三年的梦想与唯一的出路……就在这一扑,这一泼之间,灰飞烟灭!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神明,请求神明您原谅!”
妮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哭泣而尖利、破碎、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
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她沾着灰尘和奶油污渍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她顾不上任何仪态,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一小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