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看着窗外的光
分不清是路灯还是太阳
——草东没有派对《床》
我的人生若是本书,那它该被扔在废纸堆里。封面皱得像是哭过的脸,边角磨得发毛,定价从十块改到五块,最后用红笔划了个叉。里头的情节,走不了三页就见了底,人物像是灶台上爬的蚂蚁,没等记住模样就死了,单薄得像用老报纸剪的,风一吹就散了。文笔比老棉裤还糙,翻到中间,纸页叫蠹虫蛀出星星点点的洞。最末几章干脆撕了,剩半页纸角上写着‘后来……’,墨迹被水晕开了。书评人拿起来抖了抖,说当柴烧都嫌烟大,拿来垫桌脚都嫌脏,扭头丢到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不知第几次回味我的一生。初入冬天,我被厚厚的被子压着,却还是不时感觉有寒意袭来,手脚冰凉。
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斑驳的天花板射入我的视网膜。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没有开灯,明月初上,月光不久如潮水般涌入房间。这扇窗外对着的金融大厦最近熄了霓虹灯,明月悬于其上,唯余楼顶的四颗警示灯在一同闪烁,好似巨人的瞳仁。大厦与月亮结合在一起,又莫名像一盏硕大的路灯,发着冷光。
我的想象力没有被疾病夺去,我呆呆地这么想。很久没有读泰戈尔的诗了,诗中的意象却仍呼之即出。
我侧头让冰冷的月光浸满我的脸,借以想象泰戈尔那晚看到的红眼的巨人。隔着玻璃,洁白的月光如若晚间潮水,散发着跳动的光晕。
我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一具泡在水里的死尸。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啊……月亮会有死亡的一天吗?又一句诗从我脑海中跃出。我对此句影响深刻,因为我就叫江月。我高考那一年,同学们考完第一场就冲出来兴奋地说,考到了我们的“班诗”,这两分铁定是拿到了。
学理科的也易感伤吗?这我无从知晓。我现在当真体会到了“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觉。大自然万古长存,我却即将不久于人世。倘若月亮上真的有仙女,她会记得我这个仰头望过月亮的人吗?
周围只有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声音。我突然害怕这安静,从精心压好的被角中吃力地抽出左手,打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不一会就有女声从杂音中传来,收音机的银色外壳在地上反射出一道亮斑。
我听出播音员换了,而之前那个播音员已经每天连续播报至少四年了。这台收音机是我在大学旁的百货商店买的,有很多个夜晚我都在她的声音中入睡。
她应该也失业了吧。我突然想和她说句谢谢。
电台里依旧在播报房价跌落的消息,三菱地所的市值又缩水10%,大量的股票被抛出,像中国地上被人擦完嘴扔掉的废纸。
全日本有四十万人失业在家,这个数字不包含应届毕业生。10月份,日本自民党宫本喜一宣誓就职日本首相,而两个月过去了,他似乎仍然拿不出好的应对手段。
同时,12月还发生了一件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之前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于26日正式宣布解散,国旗从克姆林宫上空降下,这个年轻的国家没有逃过分裂的宿命,啮合不精的齿轮终究分崩离析。
社会主义的可行性遭到质疑,中国人民展开了姓“资”姓“社”的大讨论。人民教育出版社要紧急改版历史书了,1992年的高考,这将会是政治科目的必考话题之一,不久对应的提纲就会印发到全国高三学生们的手里。
这个世界,好像也生病了呢。
身体说不出地难受。有什么东西在脱离我的控制,我熟悉的部将一个个离我而去。胃有阵痛,仿佛有巫师将风暴中的大海封入其中,不时降下红紫色的雷电,让人想不自觉地打滚。心脏跳动得越发无力,一如医院心电图上苟延残喘的曲线…不,这应该是精神因素,我已经有些疲于活命了。当一个人不想做某些事情,他的全身都会追随他这样做。相对痛苦来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下的理由了。原来8个月这么长,足够一个人从求生转向赴死。我还在中国上高中的时候,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点。
不过两者倒是有相同之处,前者是被学习填满了,后者是被恐惧和无力填满了。
一个人可以有很多身份。他可以是父亲,可以是母亲,可以是政治家,可以是百万富翁。但如果他患了不治之症,那他就只是一个病人了。
一个必死的人。上帝唯有在这一方面,稍稍平等了一些。他大手一挥,绵白的云端裂开缝隙,雪崩般的绝望倾斜而下,覆住了每一双向上仰望的眼睛。想必他是想把那些疲惫、困顿、渴求自由呼吸的芸芸众生,那些挤满海岸的可怜贱民和无家可归、饱受颠沛的人们都早早送到他那儿来,叫他能饶有兴趣地看麻木腐朽的灵魂在所谓通往天国的阶梯上踉跄而行。
在那金色的大门旁,会有人把灯举起吗?外面的人已经挤破了头,世间的痛楚足以灌满最深的山谷,上帝却仍然视而不见,他大抵是去伊甸园休假去了吧,去说他那“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如果真的存在伊甸园,那么那里的下午茶自从第七日起已经持续了七个世纪,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看圣杯中的茶叶如芸芸众生般浮沉。
上帝要么不愿消除恶,要么不能消除恶。若不愿则非全善,若不能则非全能。
这因果如同奥林匹斯山的地基一样牢固,从古至今没有什么比它成立得更绝对的东西。就像阿波罗亲手把儿子送上了太阳车,当口鼻喷焰的神马开始奔跑,法厄同就已经注定要被甩落,被烤成焦炭。阿波罗明知自己的儿子会死,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许下了誓言,这是另一项牢固的东西。神是不能说谎的。
正因如此,我很快就意识到,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我是女人,但我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像阿波罗一样,尽量哭得体面些,走得体面些。
倘若你必然战死疆场,殉国不是最好的死法么?人在被逼上绝境之前不是没有想到办法,而是想到了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去做。
在失去最后一条退路之前,又有谁会自杀……
明月依旧,载着几十亿人的地球仍要旋转着碾去,我的故事却即将结束,像是已经烧到青铜烛台的蜡烛。
我的母亲十分严格,我全家都认为学习是一件必须要做好的事情,他们反复和我说,如果不是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先驱伟大的毛爷爷带领我们打倒封建力量和国民党,那么我现在应该穿着三寸金莲,等着媒人来说媒,被甩到丈夫家后就给他相夫教子终老一生,一个大字不识一句古诗不会,哪里有现在这等学习的机会?高考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有分数就行了,考了好分数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上好大学可以经商赚钱可以当政治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体验以前古代女子永远没有办法体验的命运,因此你不要去想其他的,高中这等关键时候就应该寒窗三年埋头苦学,如果可以最好能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心只读圣贤书,等到考上了一个好大学自然就可以为所欲为。
想必一字一句看完这段话的不多,因为道理就是没道理,大家都懂。我听过这话的次数,大概就和我这辈子说过的“是”字一样多。
无穷多加上一,还是无穷多。这是我的数学老师教我的,这个半秃的中年男人经常能蹦出几句很有味道的话来。
我的母亲就成了这套理论的执行人。
我放学之后必须马上回家,不能去与学习无关的地方。
我上学之前她要搜过一遍我的书包,看看里面有没有可以玩的东西。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像课桌上的凹痕一样熟悉,他们也正像那些凹痕一样已经暴露无遗。
我的零花钱被严格控制在1元钱以内,基本上买完早餐连半本小人书都不够买,别人天天喝的弹子汽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味儿,走街串巷的小贩见着我像见着破塑料袋一样走,因为他知道我不能买东西,对他们一点用没有。如果花完了,还要被追问半天到底买什么去了,然后次日买菜的时候四下找人核实。
就是在这种如此艰难的条件下,我高中三年把金庸先生的书读得七七八八。放以前,我绝对是地下党的一把好手……
她每次回家不问别的,就问功课怎么样,然后就灌输一边学习至上的道理,并不时指着窗外的穿的绿绿的女环卫工说你也不想成为这种人吧,毕业后同学聚会你穿着环卫工人的工作服现身好还是穿着女子西装现身好…..我在心里面有条不紊地反驳她的理论,说劳动最光荣劳动最伟大你敢瞧不起无产阶级?要不是文革已经过去了我定要试试贴封大字报揭露你的肮脏资本主义思想,你拿毛主席说事又不把毛主席说的事当一回事。
她只看分数,高三的时候卷子出得越来越接近高考,越来越难,于是她很惊恐地问我为什么明明上学期就已经学完的东西上学期可以考80多的物理而这学期只有60多了,这样理综240都没有了,是不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不努力给我掉链子,然后依法贯彻一遍学习至上理论,并且问我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工作,将来大学选什么专业,在拿出一大串家传比喻试图证明此理,我心说你要是这样写议论文语文考得说不定没我生物高……
毛主席的确给我们建立了一个崭新的中国,可其中的人民还是迂腐不堪……
我晚上在操场散步时喜欢哼歌,别人听不清我哼的是什么,因为她们都和自己的朋友走在一起,只有我是一个人走。别人会和最亲密的朋友一起,而我谁的最亲密的朋友都不是。其实我在哼波西米亚狂想曲,最喜欢的两句是:
Just gonna get out
Just gonna get right out of here
……
这首歌为英国皇后乐队所作,发行于1975年。
也就是文革前一年。
……
我长期以来遭受此种压力,使得我人格有些许分裂,在家人面前相对乖巧在同学面前疯癫,什么事情都会想去试一遍。或许得益于此,我的抗压能力极强,上高中以来只哭过一次,脾气很稳定,也不喜欢计较一些细枝末节,几乎没有人讨厌我,只是我不想谈恋爱,很多人的表白我都暗中拒绝。因为没有让他们太过难堪,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笑,如果我答应了,第二天我妈就找上来了…….
这不是我决心离开中国的原因。
高考前2个月,我藏在家中的小说手稿被我妈妈在好心帮我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
那是一本模仿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的作品,我从高一的时候就冒出了这个想法,在高二的时候动笔,断断续续写了将近30万字,有674页信纸。
我数过它们,我像数钱一样数它们,每一页的情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哪一处有红笔修改的痕迹,我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它们是我的孩子。
其实我早在3个月前就没有写了,我尽管对学习至上理论不太赞同,但也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如果考得太差也太浪费我这三年吃的苦了。我妈其实说的没错,现在想来她其实是个圆形人物【1】。
有很多次,我想叫她不要对我期望这么高。我不想当什么百万富翁不想当什么政治家,我只想快乐地活着,不要太倒霉就好了。干嘛非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但不用说我也知道,等我弟弟上了高中,她大抵会拿出同样的伎俩,并且无论我发挥如何,我一定会成为她比较的对象。考得好,那就作为榜样,争取超越她:考得不好,那就要以史为鉴,不能重蹈覆辙。考什么玩意?你姐姐考得都比你好。
其实我对这些并不太在意。我在无数次发呆中早就计划好了,能考多远考多远,能离多远离多远,要是西伯利亚有一所985,那我一定会报考。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骑着我爸的二八大杠回到家,外面大雨转小雨。
我照常回房复习,备战高考,一边回味着今天听到的趣事。约莫十一点了,我从椅子上起身,趴向床底,准备从我的箱子中翻出我的手稿清点一下那674张信纸。我卧室的钟被我妈调快了五分钟,美其名曰时间管理,而当真正的十一点到来,她就会敲门送上一杯热牛奶,说帮助睡眠。我一直对这种做法十分不屑,偷偷翻我书包的人,进来还要敲门?
我把箱子拉出来。箱子是带滚轮的,方便拉出,里面是我的一些奖状和初中的课本,我的手稿就压在最下面。
我一开始觉得不对,是发现书的高度比以往矮了几公分。应该是之前还有空隙吧,我这么安慰我自己。其实这就像贪污的人,每晚在家里都要清点一遍自己的财产,它们的数目你清清楚楚,却不能花出去。
而当我慢慢把上面的所有书都移开,却发现下面空空如也一无所有时,我感觉那一瞬我的心脏真的漏跳了几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就在一个小时前她和往常一样获取我的学习情况,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还没来得及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妈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了。这次没敲门,还早了一些。我正跪在地上,回想起桌子上的书似乎排列发生了变化,心脏又漏跳一拍。
她收拾我房间了。
“找啥?找你那本小说吗?藏的还挺深啊,我一开始都没发现。”她笑着把牛奶放到桌上,我回头望着她,这种姿势非常难受,我直到现在也忘不了她的那副轻松的表情。
“我的小说去哪了?”我呼吸有些急促,尽量平静地质问。我知道如果我的语气过于激烈,那么话题就不会落在这里。
“你说那沓纸啊。”她挑挑眉毛,“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笔记啥的。你什么时候写的?”
“我的小说呢?”我又问了一次。这个时候我隐隐意识到它大概已经凶多吉少,全身都在颤抖了,胸腔压住了我心脏的跳动,闷得厉害。
“在厨房垃圾桶。”她一副“就在那里”的样子回答。
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于是我就看见了我的手稿,我的孩子,我的674页稿纸的遗骸。
她似乎挺有人文主义,把它们当成人来看待,还火化了它们。
我正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我的手稿正在无声的燃烧。而等我发觉,他们已经变成了躺在垃圾桶里和番茄皮鸡蛋壳混合在一起的黑灰。我敢说它们至少有三个拳头这么多,有些碎片还未燃尽,发黄焦褐的纸张上残留着不知何时写下的词句,沾上了蛋液的则模糊难辨,湿漉漉的。
我一开始并没有流泪,那一瞬我感觉我的眼泪被抽空了。那是一种从内部被人摧毁的感觉,一切的一切都被推倒了。好像地震后的人们看自己房屋的废墟,里面漏出张坐了很久的沙发;又好似一个车子起火的人,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开了几万公里的车慢慢被烧成钢架。
我以前学历史的时候,知道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不是第一稿,他的第一稿因故丢失了,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于是乎呕心沥血重新创作。
我是一个很能共情的人,换句话说,我很感性。我能想象李时珍有多痛苦,只是亲身经历后才之,原来这远比我想象中还痛。更不用说李时珍走遍天下,采集各类药草,搜罗典故,二十载方出此书。他有写成天下第一药典的抱负,而我没有,由此便知他所承受的痛苦必定更甚于我。
“你是没看见,烧的时候,好大的烟,废了我一个广州酒家的月饼盒,老大一股味儿……”她见我没反应,还在火上浇油,过了一会又转战经典话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既不让你做这个,又不让你做那个?唉,我说你啊,长这么大人了,也不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什么事情对自己有益,什么事情对自己有害。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现在是专心学习的时候,不要搞那些有的没的,你熬了两年多现在马上要高考了,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我见你这些纸都压在很下面,应该是很久没翻了,所以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啊,好好学习,想想什么事情对自己是真的有好处的,别的都是虚的,考上好大学才是硬道理,等你考上好大学,什么小说你随便写,随便看,我绝对不会管你……”
我再无心思与她斡旋,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默默转身拨开她,向自己房间走去。连我自己都没发觉,我露出一种很淡的微笑来。
你是觉得我要跳楼?省省吧,装了防盗窗的。再说,三楼不一定就能摔死人。
对她发火?省省吧,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情感是从人的内心迸发出来的,想要传递出去,那可隔了太多东西了。人与人之间隔着的可以是书页,可以是屏幕,可以是肉体,也同样可以是冰冷的空气。歇斯底里地想要让别人懂得自己的感情,不是太可笑了吗?试问谁会有此雅兴,大抵都只是敷衍两句,最多落几滴例行眼泪。
人活在这世上总是孤独的,所以他们穷极一生都在寻找安全感,他们学习,他们工作,买房子,谈恋爱,用物质去对抗精神,用酒精来麻醉痛苦,只有这样,心中的恐惧才不会太过猖狂。
想像一下自己临终时的画面,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形容枯槁,四周没有人,全是惨白的光,隔壁是正在看电视的邻居……突然你的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做一场长梦去了,而你的死讯可能要隔好几天才能被某个打电话推销老年奶粉打人发现……只消三四年,没有人会记得你来过这世上,你的存在不会被任何人记住。墓碑长满青苔,也没有人会帮你扫。这就是孤独,你站在河中的孤石上,看着世界和明天涛涛地向前流去。只有自己还在原地,怎么追都追不上。流水的声音很大,可是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忘了把牛奶喝了嗷!记得把箱子挪回去……”她在背后追加。
我一口灌下牛奶,又拿水漱了漱口。直接关了灯,躺回床上。我喜欢黑暗,这样会让我觉得外面的一切,和我都暂时没有关系了。
我在脑海里把我写的情节大致都过了一遍。许久没看了,有些东西已经遗忘了,可我却没法再想起来了。
最后一页,书中主角为求突破闭死关,天下静待其再次出山之时。我原想着,高考结束后,给他一个满意的结尾。
后来我突然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结尾呢?人生多变,命数都写出来,那就没意思了。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当时我还没有生病。大概是凌晨1点吧,当所有的伤心事全部在我脑海中流过,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这一场无声的哭泣持续了接近40分钟,眼泪把我的枕头巾打湿大半,哭到最后几乎呼吸困难,当时只觉得窗外的天是那么的黑。
第二天,我像没事人一样上学。唯一不同的是,我坚定了逃离的念头。
我高考发挥得不差,如愿来到名古屋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学习。来到那里我才知道,原来日本大学一般是没有宿舍的,我还要租房子住。刚开学的三四个月,我基本上是带着词典上学的。不过经过了许久的苦修,加上日本人还讲英文,我的学业没有什么大问题,最终大四成功毕业,1988年进入名古屋大学附属医院内科工作,成为一名实习生。我终于得以辞掉那份我打了四年的餐厅服务生的兼职,并在不久后换了一套更大的公寓。
就职的那一天,我给自己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这是在庆祝过去已经死去的自己。
我的生活终于变得稳定,日子也慢慢变得平静。每天就是帮人看病,然后写些感想,不久之后就有了办公室,开始正式工作了。工资不少,我能活的很滋润,可以去很多地方旅行。
日本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慢。这里的经济节奏比国内快,可是日本人的生活很滋润,这里连路边的小猫走的都不急不慢,不像国内的流浪猫,见着人就瞪圆了眼睛飞跑。生活慢了下来,我得以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有时间仰望湛蓝的天空。那会儿我最常想到的一句话就是:活着真好。
在熟悉日语后,我尝试用日文进行写作,并向报刊投稿。这些故事大多都是美好的日式故事,我融合了一些中国功夫的元素,竟然颇受欢迎,稿费也慢慢十分可观,于是我成了兼职作家。
1989年,我终于可以说,我已经达成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结局,因为我知道很多人已经失败了。我慵懒地吸收着自由的气息,刚过来的时候我曾经报复性地去书店看漫画,有种莫名的爽感。
也许是天性得到了释放,我变得有些活泼,不再那么文静了,甚至有些调皮。
现在国内我唯一思念的,就是广州的肠粉。
那么,还需要一段爱情,这个故事看起来才能完美。说来也颇为诡异,我与他是这样相识的:
在同事的熏陶下,1988年底,我喜欢上了喝咖啡。到了1989年底,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咖啡的奴隶,并且开始对不满足于速溶咖啡。这算是我唯一比较烧钱的爱好,我每周都要去几次咖啡店。很快我有了自己心仪的一家店,于是喝咖啡也变成了我的一种十分固定的活动。
记得是2月初,春天将至,一天下午,我照常走进咖啡店,点了一杯拿铁。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咖啡端上来了,我迫不及待地端起喝了一口,味道完全不同于我之前喝的,咖啡豆的香味完全没有被萃入其中,燕麦奶也有些焦味,只有拉花还算得上是有些创意。
于是我叫住那个刚要走的服务员,问他这杯咖啡是怎么回事。
这人长得挺帅,生得白皙,有股子阳刚之气,却马上露出羞涩和惊恐的表情,再三道歉,说咖啡是他做的,这是他第一次上手,做得不太熟练。他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表示很快会让人再送来一杯。
这是日本男人的作风,我并不奇怪。只是我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出这么难喝的咖啡的,便问了他几句,他就尴尬得满脸通红。
我觉得这人很有趣,便告诉他我下次还会再来,下次再看看他的水平会不会有长进。他连声答应,一边说着语速很快的“非常抱歉”。
后面我如约来了,他也的确又做了一杯咖啡。我那时一喝,觉得虽然不是特别好喝,但与上次比已经大有进步。抱着怕他得意的心里,我没有夸奖他。他还是毕恭毕敬地道歉,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我留意到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眼袋很重,刚刚端盘子上来的时候手有明显颤抖。
依据我的专业,这似乎是咖啡因摄入过量的体现。
他快要离开了,我当时心急,便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也是想顺便检验一下我的猜测。他先是猛地一震,接着回过头来。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果然没看错,他的手在颤抖,幅度不小。另外,他的手给我的感觉很嫩,很白皙,却又很大,握上去很舒服。
在我的追问下,他承认了自己练习的事。我让他坐下,细细给他科普咖啡因摄入过多的危害。他听的很认真,并表示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放心,以一个医生的责任心又劝诫了他一遍,并告诉他,我每周都会来,下次再看看你的手艺进展如何。
他连连点头,像个拨浪鼓,样子十分有趣。
后来我们开始交谈,他叫成田友之,大学刚毕业,仍在继续做大学时的工作,只不过从兼职变成了全职。我发现他看上去羞涩,其实懂得很多,和他聊天会有说不完的话,很舒服,感觉自己都变得更有智慧了……..
最有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他真的很羞涩,可能是患有一种应激性的脸红吧,我一撩他,他的脸就红的像螃蟹一样,像个小孩,很好玩。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他的手艺越来越好,甚至超过了原来的人的水平。他的单子也慢慢多起来,但是每次我来店里点咖啡,绝对不需要等太久。他会先把我的咖啡端上来,然后不动声色地挤挤眼睛。我也不做声,享受着这种特权。
4月的一天,下班之后,他鼓起勇气问我说,能不能带我去东京看看樱花。再过几天,就是樱花季。
他看起来浑身都在发抖,脸像个红富士苹果。
我笑笑,答应了。
不得不说还是有主观因素在里面,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让我答应他。或许是有某种神秘力量从中作祟吧。不过老实说,后来那天他的表现差极了,那天天气很好,天上布满了如龟裂般的白云,樱花花瓣带着香气,落了满地,把东京的下水道染成淡粉色,许多人们穿上和服和木屐在街上袅袅而行,而他不敢和我靠太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乎讲了很多没营养的低级笑话,倒是确实把我逗笑了……不过后面就好了许多,会送一些小礼物,还不算太蠢。
你问和成田一样的男人有几个?当然是无数个。比他优秀的男人也是。那么为什么人只会和一个人在一起?因为双方彼此付出了努力,他们彼此照顾,这种努力慢慢把他们绑在一起,最终白头偕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他在一起了。其实我们的生活彼此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方变成了大写的,下班了去接他,带他去旅行,一起讲故事……我只是觉得和他带着很舒服,比原来更舒服。
至于爱嘛……
不知道是啥玩意。
过了半年,我们一起搬到了一套新的公寓。也就是现在住的这栋。它位于前田西町,离我工作的医院近了些,就在咖啡店旁边,位置很合适。
合居之后,我开始体会到他的优点了。
家务活都不用我管,我几乎被从家务中抽离。有时我突然来兴致了想洗个碗,他也要推脱半天,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做的有问题。
他很细心温柔,精准记得我来月经的日子,会给我煮红糖水。日本只供应冷水,那几天,我的水壶里会装上温度适宜的白开水。肚子不舒服的时候,他也会变着法子来逗我开心。
我发现他做得一手好饭。我喜欢吃蛋炒饭,他会变着花样给我做,每周的食谱基本不会重样。
他还很会规划。我想去旅行,他会整理好完整的行程,制订合理的计划,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安全把自己的眼睛带到那里。
他还是很羞涩,逗一逗就脸红,然后我就笑……这才是他最大的优点。即使已经同居了,他在晾到我的内衣的时候还是会脸红。
我喜欢傍晚到公园散步,他也会陪我。我发呆看着漫天的景色,他也安静地看着,不时说出几句诗来。我们都很喜欢泰戈尔的诗。有时候看累了,我就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却
很好看,我甚至有些嫉妒。
他的脾气也很稳定,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即使有争吵,大多也是他先认怂,哈哈。
……
这样的生活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像阳光下摊开的书页。或许这就是爱吧,慢慢地把对方放进自己的心里,将两条原本相交的直线改成共线。
道,难言也。爱,难言也。
我现在脑海中还会闪过这样的画面:
周末的下午,我坐在书桌前写作。金黄的阳光透进来,浸湿了我的稿纸。窗外蓝天如洗,远处大海在大厦的缝隙里依稀可见,不时漂过几艘小小的船只。地面的公路上,车辆如甲壳虫般移动,大厦的影子落在水面上,造出一片阴凉。我托腮看着这一幕,不时下笔,而他搬个凳子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落笔。阳光把房间一分为二,白色和金色分明,棕色的木桌和木地板,白色的hello Kitty笔筒,窗边绿色的铃兰,都被镀上了生命的颜色。又像灌了不掺水的威士忌,让人昏昏欲睡。
我想在这种环境下是很容易睡着了,一切都那么舒适。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坚持超过十五分钟,等我发现,他已经低着头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发丝被阳光染成透明。
这样也好,被人看着,我实在是写不出什么好玩的情节来。如果创作一定要实名的话想必现在的作者会少一大截。
那些美好的下午,仍活在我的记忆里。纸上的人物,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享受创作带来的快感。
只是,这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上帝并不打算让我一直过舒坦日子,命运女神强行把我的线织断了。
1991年3月16日。
周末,我拉着他一起去游乐园玩。我们坐过山车,玩大摆锤,我发出高昂的尖叫,他则一声不坑,纵使脸色苍白。樱花树含苞待放,从飘来的风中,隐约可以闻到一点香气。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我尖叫着,蔚蓝的天空和地面向我扑来。
“再坐一次。”我说,拉着成田的手就要返回入口。
“那里这么多人……要不我们先玩点别的?”他犹豫地说。
“你是不是怕了?”我凑近去看他还没回复血色的脸。
“男人哪里能说自己不行呢!”他的脸上果然恢复了血色,一拍胸脯,又拉着我去排队了。
队伍七扭八歪,很长一条。我回头和他说话,突然发现前面空了一段,忙向前走去。
就是在那时。我感觉腿部的肌肉出生以来第一次脱离我的控制,前进的命令已经发出,可它们没有回应。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像一根面条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的第一反应是中风了,但我的感觉不是害怕,而是疑惑。我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没有任何征兆,心脏既没有梗塞感,手臂也无麻痹僵硬,更没有口齿不清。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
他马上把我抱起,朝人流外冲去。大家自行让出一条路,很有秩序。我想,那应该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同时被这么多人看着。我没有力气,瘫在他的怀里,有些害羞地闭上了眼睛。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但这并没有让我安心。
有人看到过那种后腿瘫痪的小猫吗?它们只能用前爪爬行,后肢变得像烂布条一样拖着。我那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的腿脱离了我的控制,正快活地摆荡。
中风的最好处理方法是将患者原地平躺,将头偏向一侧,并立即呼叫救护车,在此期间不能移动患者,避免加重病情。但游乐园人流众多,救护人员进出也不便,所以我没有阻拦他,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打车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一路上,反而是我在安慰他:“应该没事的。”
到那时,我的脑子还是懵的。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那我的下半辈子怎么办?如果脑梗死,那我这辈子就没了。中风即使恢复得再好,也不可能恢复得像正常人一样,我的半侧躯体会变得十分笨拙,甚至会一直口齿不清。可能下半生就不能行走了,要靠拐杖或者轮椅度过。更为致命的是,我的工作也会丢了。
我以为我以为的命运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上帝和我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进了医院,直奔急诊。在日本,看病是需要预约的,所以大医院一般人流不多。这也使得急诊的效果更加显著。
中风的急救时间是很宝贵的,没有意外,我被立即推进了抢救室,那种集合医生的广播,第一次为我响起。说实话,这种感觉真不太好受。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首先是血压。一般中风之后血压都会偏高,而我的血压甚至有些偏低。
再其次,我的意识清醒,没有昏厥,躯干也没有出现麻木现象。
最后,当抗凝药物推注进去以后,我的情况没有任何改观。
再后来,我的恢复了一点行动能力,但麻木感没有消退。医生们也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中风,于是就地取血样,送到检验科化验。
到这里,我的脑子还是懵的。不是中风那是什么?精神因素?疑难杂症?
我的右手也有些麻了,发不上力,连握拳都不行。医生说:“去做个核磁共振吧。”
我用左手撑起身,好奇地戳我的腿。没有感觉,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有点像那种睡觉时压倒手的感觉。
我同时被推入CT机做全身造影成像,和脊椎磁共振成像。
我们进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检验一直检验到下午七点。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种又一种可能性被一一排除。
不是椎管狭窄症。
不是延髓空洞症。
不是颈髓肿瘤,神经没有受到压迫。
脊椎磁共振成像排除了它们。
我的右手已经成鸡爪形,无法用力,下肢发力时有明显震颤。
我的语言能力没有丧失,呼吸也没有不畅。
最终,在肌电图的检查中,发现我的神经已经严重受损,肌细胞活性降低。
肌电图需要把探针扎入特定的肌肉内,再施加电流,记录肌电图图像,而且需要检测的不止一处。我躺在那张硬硬的床上,手上腿上都是红色的针孔。
又做了脑电图,这样就不需要进行腰椎穿刺了。
最终,我被确诊为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
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结果呢,上帝真是和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让我碰上了,可我买彩票的时候,怎么没中大奖?
这半天的检查费用,花掉了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我还记得那天回到家,他异常地平静,煮了一锅海鲜粥给我吃。而我只是麻木地吞咽,眼睛虽然睁大了,但已经没有在看东西了。说不定几个月之后,我就要插上咽管,只能吃流食了,现在还能享受一下。
渐冻症患者的平均寿命是三到五年,此病无法根治,预后不良。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我与世界,真正地脱离了。
回到家,我瘫在沙发上,两眼无神。今天恰好是《东京爱情故事》的大结局。赤名莉香和永尾完治在街上偶遇,脸上是仍然甜美的笑容。永尾完治已经结婚,但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不会消失,在某个世界,那里的东京还在下雨,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遇,直到一切消失的那天。
是啊,多么美好的结局。我望向书桌上面的hello Kitty笔筒,又望向我的右手。我已经不可能再写作了。
那晚上我其实想了很多。一个人如果真想找出原因,那么以前那些理所当然的事都有可能会被翻出来当作借口。是我以前对妈妈顶嘴了吗?还是我把纸巾丢进了可回收垃圾桶里?我想来想去,找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的身体和内心,都迅速地被掏空了。我的生命一眼已经能望到头了,我不久就会变得像斯蒂芬霍金一样,瘫在轮椅上。更糟的是,我没有他这么有钱,不能与渐冻症斗争这么多年。上帝对霍金还是网开一面了,他患的是一种更为特殊的渐冻症,所以能够活得比较久,还能继续提出宇宙大爆炸理论。而我就相对没那么幸运了,我患的只是最普通的渐冻症。
一种很深的绝望席卷了我,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从最深处被摧毁的感觉。
我又想到,大概明天,他就会收拾行李,离开这套公寓了。毕竟一个废物,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呢?我们还没结婚,他完全可以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多年前幻想的临终画面,竟然真的成了现实。最极致的孤独最终还是找上了我。
以前无论有多痛苦,我都对这个世界报以微笑。现在,春天的花要开啦,它用最刺骨的寒意来迎接我。
我能做什么呢?史铁生双腿瘫痪可以大喊大叫,可以摔东西。可我只能像他的母亲一样一声不吭,因为根本不会再有人理睬你的呼叫,这样只会显得你更加悲催。女人是一种柔韧打东西,她们习惯把所有事情都包在自己里面。等到打开之后,才发现只有外面的皮还在,里面早已千疮百孔。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被我拖累。他为我做了这么多,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
然而他和我说,他不会走,他说要一直陪着我。我说你陪着我有什么用?他说我不管我就要陪你。我哭了,在凌乱的床上,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东西被我扔得到处都是,事实上我昨晚还尝试偷偷撕被子,只是手实在用不上力,而我的心也十分疲惫。他也一晚上没睡,只是默默地抱着我,这让我安心了一些。
时光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它短暂。任何事情习以为常后,都不会再有感觉了。就是这样一种回忆和怀念的感觉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
同事陆陆续续来看望我。
大学同学陆陆续续打电话来。
他们应该心里想的都是“真惨啊”这一类话吧。
他买了一张轮椅,推我去玩平时去的公园。我每到一处,都会有异样的目光像我投来,我能够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风景依旧,可是我已经无心欣赏了。看到地上奔跑的小孩,我会突然嚎啕大哭。我照着镜子,偶尔来兴致了,甩甩我那像橡皮条一样的右臂,不敢相信这是我现在的样子。
以前的回忆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了,那好像是一个和我名字一样的人的人生,而我现在在轮椅上躺着。
病情发展地一点也不慢,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能发现那条线似乎缓慢地上移了一点。
我对以前的自己,越来越感到陌生。
他说到做到,去自学了家庭护理,每天精心照顾我,给我读书。如果不是某些需要,我一定会把心里那句“有你真好”说出来。如果这是在中国,那么我想十个男人里有十个都会转身离开。
但,并不是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就真的可以活下去。
渐冻症患者需要长期服用利鲁唑片。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可能会引起胃部不适,价格高昂,差不多10万日元一盒。如果停药,可能会导致骨质疏松等问题。而我每次服药后,胃都会极其难受,人在难受的时候就会想乱动,想大叫……想发泄。可是到了后期,患者的全身肌肉都会不受控制,于是我看起来面色如常,实则难受至极,却动弹不得……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酷刑之一。 想像一下你被挠痒却动弹不得的感觉。
我明明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却还要承受来自肉体的痛苦……..对渐冻症患者来说,简直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另外,褥疮也使我疼痛难忍。
每月,我都要去医院进行一次脊椎穿刺,用以观察病情的严重程度。
加上人们异样的目光,这些在5个月内把我想要求生的态度扭转了。
这样活在世上,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已经是接近高位截瘫的状态,基本上只有左臂还能使用,但好在呼吸和吞咽没有什么问题。
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如果我要走,我不希望给别人带来太多的痛苦,不希望给别人添麻烦。我妈妈做什么事情都要对我强调一番,好像生怕你不知道她的付出一样,可我不想这样,我早就在暗中规划这些东西了,我想要走的时候体体面面的。所以我时常有意无意地打翻一些东西,说一些不好的话,想改变一下他对我的印象,希望他能够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他似乎根本不以为意,仍然一心一意地照顾我。他看着我的脸的时候仍含情脉脉,我完全能够知道当我离他而去时会有多痛苦。
我练习左手写字,偷偷开始写信。信封好后我会把它们交到我的大学同学手中,她是我的好朋友,她会帮我寄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做着,不想让人发觉。感觉又回到了上高中的时候。
终于快安排妥当了。
就像我可以掌握小说中的人物的命运一样,我也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了。上帝看看我绝望的表情,去他的吧,想的美,老娘才不会一脸面瘫相地走,我要在睡梦中安详地走,就像美国队长的初恋玛丽一样。
我不喜欢未知,命运还是掌控在自己手里好一些。
我想起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一想到死亡这个问题,躺在床上,黑暗包围着我,我就会浑身发抖。如果我睡着的时候死了,而我睡着前不知道自己会死,那岂不是死得很冤枉吗?那时我安慰我自己:别怕,我才10岁,离我变成老奶奶还远哩。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得病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如果生活没有被工作填满的话,一天也能如此漫长。我翻看我以前拍的照片,光看着这个就能发半天呆。电视不久也厌烦,报纸也不想看,我很快对这世上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我还记得我还在中国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一天中午回家,在一辆汽车旁边看到块白布。
那白布看着不太肮脏,只是发端粘了些灰尘,缩在车胎下,长毛不时随风飘动,阳光温柔地照在它的身上。
我很好奇,怎么会有人把毛皮丢到这里?于是我伸手摸了一下。
那只猫咪动了动,把头挪了一个位置。
我从未见过活得如此悲惨的猫。它极瘦,脸是烂的,两只眼睛被缝在了一起,粘上了些血块,耳朵也缺了一半,整张脸凹陷了进去。它的爪子下面已经没有肉垫了,四个指甲突了出来。我又戳戳它,它很安静,没有叫,只是默默地把脸别过去。
我整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背着书包飞快地跑上楼,物色能给它吃的东西。最后,我拿着一小块猪肉,冲了下去,不管我妈在后面大呼小叫。
猫的眼睛看不见了,还怎么找东西吃呢?它的尾巴瘦的像筷子一样,我不知道它已经多久没吃东西了。一想到它经历过的痛苦,我的眼眶涨得难受。
我把猪肉撕成小条,试探性地放到它面前。它看不见,果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叫它,它抬起那张烂了半边的脸,迷茫地像四周张望。我把猪肉条往它嘴里塞,它没有吃,默默地把头扭开。它的嘴唇缺了一块,我这时才注意到它的牙也断得差不多了。
我没有办法了。难道我要把它送到宠物医院里吗?我起身看着这只蜷缩在车胎下的白猫。或许,它是在安静的等待着死亡吧。
我妈在楼上穷凶极恶地喊我吃饭,我一步三回头,走了回去。
上去之后,我妈问我:“你是不是又在玩野猫?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去碰野猫,狂犬病是百分百致死的,你才十几岁…….”
可是它很乖啊,我靠得那么近,它也没有挠我。它只是在晒太阳而已。
后来第二天上学,我发现它不见了。放学回家,我看到它躺在墙角的垃圾堆里,上面盖着些剩菜叶。不知道那个被我妈妈指指点点的环卫阿姨,在把它丢进垃圾桶里的时候,会不会内心有所触动?
与中国相比,日本还是很爱猫的。我曾在京都见过给猫咪建造的鸟居,木门被修成红色的鸟翼状,下面摆着猫猫生前的照片。
人能突然想到某件事情,一定是和当下有些联系。 我觉得我现在就和那只猫猫有点像,而成田就是那时的我。他只能伤心,除此之外,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我听到门关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走了进来。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今天还好吗?”他笑着问我,“咖啡店来了好多学生应聘兼职,挑都挑不过来……店里的生意很好,咖啡豆都有点不够用了。听说很多人已经失业了,但我相信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觉得呢?明天早上,我会和你说新年快乐哦!哦,你是中国人,那我应该说元旦快乐……”他不停地讲着,我挤出一丝微笑来,睁大眼睛想记住他的脸。
“有你真好。”我笑着说。我终于可以说那句话了。他全身战栗了一下,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他转身出去了。
他是去脱衣服了,脱掉上班时穿的服装。我用左手费劲地撑起身,打开床头柜上的水杯,掏出我裤兜里的药片,吞了下去。然后,我又把东西都放回原位,再次躺下。吞的时候我没有犹豫,服下去后却感觉心脏跳得奇快。不出意外的话,我今晚会在睡梦中死去,现在只有洗胃还能救我的命。但是我真的要走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希望留给他一个始终坚强的背影。
如果我做梦的时候死去,那梦会如何?是突然破碎,坠入黑暗,还是在梦里也会睡着?我胡乱地想着,脑子竟颇为活跃。我离死亡很近了,我甚至能闻到它的气味……像小船慢慢驶向瀑布。
他又进来了。他换了一件毛衣,上面绣着猫猫,那是我去年给他买的,猫猫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想要质问什么东西。
我轻声说:“今天我想早点睡了。”
他点点头,露出十分阳光的笑容。“那就明天见了!”
我突然觉得心脏一阵抽动。
“那就明天见啦!“我也笑着说。说出这一句话,花光了了我全部的力气。我还想叫住他,让他再多给我看一眼……可是还没出声,他就已经走了,房门声音很轻地被关上。
算了,看多了我怕舍不得走。
我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月光依旧浸没着我。
困意上涌,十分强烈。我本能地害怕,心脏跳得很快,意识却渐渐模糊,像是马上要潜入海底。现在终于好了,我露出解脱的微笑。从出生到如今,人生中的一幕幕又快速从我脑海中闪过,虚无的我在时间中穿梭,从那栋我住了18年的6层单元楼到高三教室里面铁皮生锈的课桌,从路边伸懒腰的橘猫到桌上的hello Kitty笔筒。
我想起我写的信里面的一句诗,我打算以它作为我的墓志铭。这是泰戈尔的诗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可惜我用左手写的字太丑了点,我以前的字是很漂亮的。
“当白昼将尽,影子蜷缩在树下,我将在暮色中回来。”
…………
我知道地球的另一边,太阳刚刚升起,新的故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