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烈阳炙烤着大地,马路上的沥青也因此变得粘稠。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太阳,远方驶来的汽车的轮毂也在空气中扭曲。走在街上的人们步伐也变得轻捷,不愿在能够煎鸡蛋的地上久留。这种时候,凉爽就成了额外的恩赐,榆树底下的绿荫,或是偶尔吹来的凉爽的风,总能让人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根据2000年可口可乐公司发布的季度销售数据,在夏季,可口可乐的销量相比冬季涨幅约632%。
没有什么比在冰箱里拿出一瓶玻璃瓶装的汽水,一饮而尽更能解暑的方法了。
横滨是日本的深水良港,集装箱吞吐量居国内首位。在横滨跨海大桥上行驶时,向旁边看去,就能看见平坦的港口,还有泊在港内的各种巨型船只。相比于下面蠕动的工人,在巨轮面前,转运集装箱的叉车也显得像乐高玩具。围绕着横滨港,有一系列的高楼大厦,它们有的是金融中心。有的是外贸企业,有的是房地产公司的本部。横滨地标塔也坐落于这里,这座高塔有着钻石型的塔尖,它的观望台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取景地。在泡沫经济前,这一片区域的地皮价格仅次于东京,甚至有价无市。即使现在,价格依旧高的离谱,让许多企业望而却步。不必说这里的繁华,这片CBD营收的速度快过雨季东京的地下排水道系统。
而在横滨港开车向东行驶约20公里,汐见台的风景也颇为宜人。周围的绿化自然好过横滨港附近,久良岐公园就在旁边,基本设施也很完善,医院,学校等都在15分钟的车程内。若是登上公园里的山顶,可以远眺海面,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荡漾着波涛,似乎无时无刻都有船只从远方朝这里驶来。
在这里,有一栋以三层建筑为主体的小院,位于山丘上。即使知道它的位置,从附近开车过去,也要摸索好久。那里岔路众多,它隐藏在一个偏僻的拐角的尽头。灰色的围墙约有两米高,上面均匀地爬满了爬山虎。拨开外面的绿叶,可以看见里面的枯藤。
里面的房间排列整齐,对着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面已经铺上了混凝土。房间的窗户开得很小,用黑色的铁条焊住,窗玻璃上的把手停留在不同的角度。球形的门把手上有些许锈迹,院门前的招牌也是如此。这一切都说明,这里已经有些年代了。这里是一家儿童福利机构,说人话就是孤儿院,20世纪中期便已经存在,至今已有五六十年。 这一片平时都很安静,这里更像是一座废弃的楼宇,如果不是院墙上的金属牌(很多人也没有注意到),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是孤儿院。早起的邻居们只知道,在上学的时间,会有人领着十几二十个小孩,向山下走去。
与政府经营的孤儿院不同,这里是私人开办的,出于鼓励的目的,这里的孩子能收到更多的补贴,孤儿院也能获得更多的拨款,从而使得在这里装设冰柜成为可能。里面既有每天早上送来的新鲜牛奶,也有咖啡和可口可乐之类的汽水。当然,与牛奶不同,每个孩子喝饮料的频率都会受到限制。
过道略显狭窄,尽头是一个写着“院长室”的房间。门虚掩着,透过磨砂的毛玻璃窗,我们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站着三个人,一高二矮。建筑给门前的空地投下一片阴影,正是下午,有些穿着朴素的孩子正在那里玩耍。
在把纸箱子轻轻地放到地上之后,拓海直起身来,擦擦已经淌到眉毛的汗水。纸箱里东西不多,只有几件折叠好的衣物还有几本书,精装版的《瓦尔登湖》上面放了一条玉坠,封皮有些烂了。翡翠透着绿光,被雕成阴阳鱼的形状,用红色的绳子系着。
那箱子最底下的一套小衣服和这枚吊坠,据说是他送来时穿的,也是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的字被绣在了外套上,“拓海”因此而来。
仍然觉得热,他抽动胸前的衣服扇风。墙上那台塑料外壳泛黄的空调正在努力制冷,封口处有白色的雾气。尽管现在很热,他衣服也湿了大半,但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而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若是熟悉他的人便知道,他的脸平时更像张面具,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或者说,是没挂上任何表情的样子。
“喝吧。”那个高瘦的男子从身后的冰柜拿出两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熟练地一把撬开瓶盖,插上吸管,递给面前大汗淋漓的两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拓海不紧不慢地接过,吸入第一口。风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身旁的男孩,这时正举着可乐,弯腰剧烈咳嗽。
“你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呛到的?”拓海很认真地问他。
男孩直起身,白了他一眼。“基因问题吧。解决不了。”两人平时经常开一些这种没什么攻击力的玩笑,彼此都已经免疫了。
“你的手汗也是吗?”拓海低头看向脚底的纸箱子。男孩的纸箱子两侧,各有一个湿的手印。
“好了彦邦。”男人制止了准备开口的男孩。“赶紧喝完,我们要出发了。”他用眼神示意桌子上的两份资料,“把你们的毕业证明拿上。”他又弯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袋:“这是你的奖状,也放在纸箱子里。”拓海伸手接过,把它插到《瓦尔登湖》的下面。
“你都拒绝七八个了,还去有什么用?干脆让给我算了,我这才第一个。”彦邦说。
拓海看着他,平静地说道:“看看再说。他们看上的是我,不是你。”
“这话好伤人……”彦邦不说话了,默默喝手里的可乐。模糊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撒在地面上,在天花板上映出金色的倒影。
这两个男孩,一个叫拓海,一个叫彦邦。今年7月份,他们被正式批准从横滨立山王台小学毕业。
让我们来说明一下一个问题:拓海之所以特别高兴,不是因为孤儿院存在虐待等行为,也不是因为这里的“老师”管教严格。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他终于可以从一种痛苦情况解脱出来。
他大约3岁的时候被人在孤儿院门旁发现,正像电影或小说里的桥段。事实上,国家已经规定不能以此种方式寄养,抛弃自己的婴儿,但这项规定执行起来难度颇大。90年代,日本没有完善的监控系统,没有DNA数据库,想要找到孩子的父母极为困难,不只是因为这点,更因为这种事情不算特别重要,警署不愿抽出警力去弄这种费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都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自己的孩子了,难道要他们重新接回自己的孩子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吗?
不过随后这类事情就变得司空见惯了。在泡沫经济时期,弃婴数量激增,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以扩大福利院的承纳量,并降低领养的审核标准。
6岁,他和别的小孩一样,进入横滨立山王台小学就读。由于是公办学校,所以他除了享受学费全免的待遇,每个月还有5000日元的伙食费补贴。除了没有父母外,他与别的小孩没有别的不同。
9岁时,他的成绩被数学老师注意到了。他似乎在数学上颇有天赋,校方查看了他入学以来的所有成绩单,发现他的数学没有低于97分的时候,自然科学和英语也颇为优秀。老师给他安排了一次智商测试,发现他的数值刚刚好超过130。
那时,日本刚刚成立数学奥林匹克委员会不久。于是,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测试后,他被选中,成为当时日本3000名竞赛生之一。
这听起来可能没有什么,但其实关系大了。他平时沉默寡言,没有加入任何一个社团,因此中午过后可以直接放学。他平时会到旁边的公园散步,或者在秋千旁发呆。但自从被选入培训计划后,他的自由活动时间被完全剥夺。当别人在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他只能坐在教室里,先听老师的无聊的培训,再做无聊的题目,下午4点多才能放学回家。这个学校的数学竞赛生只有他一个,老师完全是一对一辅导,连一丝摸鱼的机会都没有。此后至毕业,天天如此。
“我完全没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就是做了一套卷子,就被卷进这样的地狱来了。我也没觉得我的智商很高啊,那不然我的国文怎么每次都能不合格。”他不止一次对彦邦这样说。他对院长也这么说过,但于事无补。其中各种缘由,他也很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这种生活。
对他来说,发呆占了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像是给汽车加油一样,只有发了一段时间的呆后,他的眼睛里才会有一点神采。“每天身体里都会充满些垃圾,我发呆就是要把它们排出去。发呆的感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院长反对他每天到处乱窜时,他如此反驳。
天赋是一种很玄乎的感觉。同样一道题,天赋好的人就是能很快写出来,或者是不会写不出来,他们的脑子里总会有些奇妙的方法,总能解决这个问题,而你在了解之后智能摇头叹息,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就像发明麦克斯韦方程。人们对无法达成的事情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如果他真的有很有天赋,那他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气。问题就在于他没有觉察出自己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那些什么竞赛题,他有的能做出来,大多数则是毫无头绪。“小学数学这种东西,能看出什么来?我没考一百分的时候,自己都会觉得惭愧,这是因为明明会的题但是没有做对。可做那些题我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那些解题的方法就不是人能想出来的。”即使去了一些竞赛,也都是拿一些二等奖三等奖,再大型些的比赛,有时连复赛都不一定能过。他不止一次想要退出,可校方和院长的苦苦劝说,让他始终不能下定决心。
为什么要参加那些竞赛?答案是要丰富自己的“履历”。
孤儿院的孩子,在16岁成年后,可以选择离开福利院。而一旦超过20岁,就不能留在这里了。当他们进入到社会,他们必须要完全自力更生。与此相比,尽快找到领养,显然是更合适的选择。
一个能参加数学竞赛的孩子,会比别的孩子更有竞争力。前来考虑领养的人们看到这份履历,往往会眼前一亮。因此,尽管他不愿意,为了他的未来着想,他还是没有放弃这个项目。
他平时极少做违心之事,认为做事要顺从自己的感觉。能够掌控的事情,就要调整到自己满意。他距离步入社会还有很久,但他已经体会到了那种身不由己的滋味。但得益于此,好几所初等学校都通过了他的申请,他正在为去哪所而发愁。
他发誓不再参加竞赛项目。那种与内心背道而驰的感觉,他不想再受了,宁愿接受低一点的餐饮补贴,也不要再忍受“特殊待遇”。
有些事,还是让有能力的人干好。如果的确是自己热爱的东西那就算了…………..
谁会热爱数学啊?!
就在上周,院长告诉他,又有一个人想要领养他。与前几次都人不同,这个人没有结婚,30多岁,经营着一家咖啡馆。
本来按照法律,没有结婚的人是不能领养孩子的,并且夫妻双方都年龄和加起来不能超过60岁。
但是2000年,日本厚生省修订了《儿童福祉法》,增加了一款条例,即如果未婚,如果本人没有犯罪记录,并且能证明个人资产在2000万日元以上,那么他仍然具备申请领养的条件。
恰好最近,他的朋友彦邦也收到了领养邀请,于是院长就将日期都约在了今天,挨个拜访。
说是拜访,其实是去考察居住条件……
他还没见过这个人,有些好奇他会不会和之前的人有什么不同。他拒绝过很多次邀请,别无例外都是觉得对方太虚假了,把自己当成像商品一样的东西。“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讨厌的味道。”他拒绝的时候如此搪塞。
喝完可乐,两人打了个饱嗝。辛辣的气体从胃里涌出来,有种莫名的快感。
“走吧。”院长抄起随意放在桌上的车钥匙。
“再吹一会儿。”彦邦恋恋不舍地哀求。
“院长说,明年的拨款下来之后,我们的房间就会有空调和风扇了。到那时再吹也不迟。”拓海打趣道。
彦邦撇撇嘴。“你做好了这个准备,我可没有。虽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没有家的感觉真令人厌烦,我讨厌听学校里的人说他们家里的事情。”他拿起桌上的可乐,死命嘬着吸管,企图再吸最后一口。
没有家的感觉吗?拓海想。家好像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吧。再细致的关心,久了也会厌烦。难道别人比我更了解自己吗?
“快走。”院长拉着声音说。
两人回头看了这个房间最后一眼,拎起箱子,向门外走去。空调没关,白色的水汽仍像云一样淌下来。
等他们走到外面,一辆日产March已经打着了火。
从外观上看,这辆在90年代就已经流行的车显然没有被车主好好对待。排气管发出的声音像是老人在咳嗽,尾灯氧化发黄得不成样子,车漆也有多处掉落,车窗上粘着白色棕色混合的鸟屎,后挡风玻璃上的倒影怪异地扭曲,好像多面停车场里头的凸视镜。拓海作为一个车迷,对院长这种不爱惜车的行为十分痛心。
与其说是痛惜车况,不如说是痛惜那台被院长硬生生塞进去的1.2升排量的直列四缸涡轮增压发动机。改装发动机需要的钱,早已超过这台车的售价,而院长给出的原因竟然只是喜欢这台车的设计……如果发动机有机魂,那么他一定会大喊“我憋屈死了,你把我塞到破壳子里还老长时间不开,三分钟热度就别玩改装……”
院长在车尾左扳右扳,终于“咔”一下把后备箱打开了。在尾板缓慢向上抬升的过程中,车身嘎吱作响,不断有老化的塑料碎屑掉下来,在阳光中打转飞舞。
让这台车上路,简直就是逼一个老人去参加雅典马拉松…….拓海于心不忍地摇了摇头。
院长扭头往旁边打了个喷嚏。“太久没开了。上车吧。”
两人默契地屏住呼吸,将箱子放入后备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院长拉开右边车门,两人顿时觉得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车子的摇晃声混在了一起,变得越发变本加厉了。
“避震该换了。”拓海斟酌着说出了这句话,发动机好像也跟着附和。
“算了,一年就开那么几次…….能省就省点儿吧。”院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如此说。
对不起发动机先生,没能拯救你……他在心里默默地向它道歉。
院长拉动拉杆,车子挂上D挡,缓缓启动,朝山下驶去。期间刹车片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两人不得不把耳朵捂住。空调吹出带有霉味儿的风,拓海抽了抽鼻子,使劲吸了几口。他喜欢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