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下坠的速度十分迅疾,但落地的时候却很轻缓,白心练几乎没有感觉到冲击。
她睁开眼,她们已经来到了地面上。
四周是枯萎的黄色,耳边是木叶的莎莎声。
几缕萧瑟的凉风吹来,入目所见,一片荒芜。
她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深秋。
在楼上不曾见到的地方,干枯的藤曼毫无生气地攀附着楼体。藤曼的顶端,维持着死前的模样,冷漠地停留在三楼窗口。
一些氧化的塑料袋,残破的书页,塑料瓶,偶尔悬挂在上面,被风吹动的时候,发出怪异的声响。
而伊潇不从楼梯上下来的原因,似乎也可以找到——
一株歪脖子的枫树,从一楼窗户挤出,里面剩余的空间,长满了枝桠光秃的灌木。
她看向远处,高楼屋宇,业已风化,斑驳腐蚀,颓圮良多。
泥石小径,裂隙遍布,芜蔓丛生,杂草不少。
对比之下,她们所暂居的这间已算得上保存完好。
夕阳渐没,旧日的余晖临照着这片曾经的学园,无数的光影,仿佛排山倒海般,从日落的地方迎面扑来。
天空上没有云彩,如画的景致也因而显得落寞而又孤寂。
这里的一切,都让白心练有一种恍惚的熟悉感。
她回过头,想让伊潇把她放下来。
却发现她正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她的瞳孔既幽深又明亮,像秋夜里的一颗繁星。
细碎的短发在她的额头轻轻拂动,洁白的面颊上无暇无垢,仿佛一块美玉,一片皎月。
白心练想到,也许人们常常会被她的第一印象——那份无忧无虑以及永远也用不完的活力——所深深吸引,从而冲淡了对她的美貌的关注。
但现在,她的眼帘低垂,夕阳给她的面容增添了玫瑰的色调,细长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而她的表情,也大异于常。
她忽然俯下身来。
幽兰的香气弥漫在白心练的鼻尖,让她惊醒。
在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想要抽出手将伊潇推开,但她眉眼间透露出的认真的意味,勾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怔神间,柔软的嘴唇已近在咫尺。
“别——”白心练粉面通红,下意识闭上眼睛。
出乎意料,那片温润轻点在了她的额头。
伊潇将她放下,从她的发间摘下一片枯叶。
“瞧。”她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你......”白心练被这个恶作剧搞得一时混乱。
“吭......”这时,一个刻意的咳嗽声在她们上方响起。
白心练抬头,发现姬青不知什么时候折返,正坐在一支浮空的扫帚上,停靠在窗边看着她们。
“大姐......”伊潇似是早已察觉般,从容不迫的打着招呼。
原来是姬青忘拿钱包了。
“别欺负四儿。”取了钱包,再次离开前,姬青忽然说道,复又叮嘱她们早去早回。
伊潇在她面前像一个乖孩子,不断点头。
“如果感到不适的话,就没必要进去。”她看着白心练,最后说道。
虽然姬青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她眼中的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深邃,但白心练还是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她点了点头。
“大姐是'魔术师',一般情况下没办法进入初始之地,甚至靠近都会感觉困难。”姬青走后,伊潇解释道。
白心练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气鼓鼓地扭过头,轻哼一声,决定至少一段时间内,绝不和她说话。
不过,初始之地这几个字仿佛有神秘的魔力一般,将她的心神完全吸引住了。
她突然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她,呼唤着她。
令她期待而又恐惧。
她转过身,向着某处走去。
“你果然都不记得了。”
她听到伊潇有些失落的在身后呢喃道。
却并没有理会。
......
她绝非什么都忘记了。
恰恰相反,她之所以确定自己失忆,正是因为她的记忆是如此清晰的停留在三年之前。
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在那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大夏历2000年的时候,“他”还是初三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就读于临骆镇的临骆学园。
“他”从小父母双亡,在爷爷的养育下长大,十几年的时光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临骆镇边缘的骆驼沙漠。
那时候,“他”从没有听说过能在天上飞翔的魔术师,也没有见到过能从五楼跳下来却毫发无伤的少女。
但现在,她身处她们之间,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接受。
“我的适应力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她不禁想道,“或许在潜意识里我就期待着奇异事情的发生?”
那么,自己有可能是穿越到了其他世界,并且灵魂依附到了其他人身上吗?
这个人有着同样的名字,却是一个少女?
虽然无法给出否定的回答,但她的心里有种信念:她还是原来的“他”,这个世界依然是原来的世界,只不过确实有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支持着她的这种信念的,是混杂在某种诞妄、某种独断论、某种超越常识的理性,某种强烈的情感,以及某种无法抹除的熟悉感——所有这些背后的,一种名为不可言说之真的直观。
而那种熟悉感就像现在这样......
她又一次走在这条通往花园的小径上。
又一次?是的,又一次。
在她的记忆里,“他”已有不知多少次来回走在这条路上。
如果不是铺砌道路的石块之间的缝隙变得如此之大,如果不是原本生长着花草的地方已被灌木丛所淹没,而且缝隙里、道路旁到处疯长着杂草,在一处花坛的地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形迹——生长着几棵一人合抱之粗的樟树,像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建筑物又老化的如此之快,那么她可能在一开始就认出这所学园。
这里就是“他”曾经就读过的临骆学园。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所学园在短短三年之间荒废成如此情状?
如果不待言说,她甚至会觉得现在是三十年后、五十年后。
她已完全不能凭借细节,只能凭借印刻在记忆中的这所学园的布局继续前进。
倘若是夏天来此,兴许这些依稀难辨的道路会被密布的草木遮掩的寸步难行。
此时,白心练走在前面引路,伊潇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她并没有询问白心练是否知道初始之地的位置,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不过,她时而哼起古怪的调子,时而挨在白心练的背后,玩弄起她的金发,时而故作神秘地问一些不着调的问题,又或者突然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在白心练的前面做一个鬼脸,帮她把前面的路障清除干净。
她这么做,是想让白心练和她说话。
白心练却一直都没有理她。
这倒不是因为她太过小气,还在记念着伊潇的恶作剧,嗯......老实说有那么一点。
但更多的是因为她在某个时刻被如潮水涌来的记忆、被入目所见的景象、被那种神秘而又毛骨悚然的召唤给击晕了,她似是沉思,似是恍惚的走——不如说是像行尸走肉般被牵引着前行。
她思维在自己的思维里,直到被某种自我巡查机制给唤醒了。
因为这不是从中断中醒来,而只是从类似出神的状态里清醒,所以她并没有觉得突兀。
当伊潇再一次出现在她前面做出鬼脸时,她很乖巧配合的露出“呵呵”的笑容。
“敷衍。”伊潇撇了撇嘴,忽又笑眯眯地抱住了她,“不过,我喜欢。”
伊潇这副样子,倒让白心练有些心里不安。
也许自己真的太过小气了?鬼使神差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伊潇失落时的神情,不由想到,难道在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里真的和她发生过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她的脸颊有些发红。
穿过“花园”,她们来到一片“广场”前,由于广场的地表曾经铺砌着成块成块的大理石。
这里幸免于被成片的树木和灌木所覆盖,只有几株孤零零、光秃秃的树木在广场上耸立着。
她能感觉的到,在这片广场的对面,就是初始之地所在的地方。
越靠近那里她越是感到心悸,越是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
“啊,就是那里。”伊潇指向对面某处,带着一种成就感说道,“哈哈,总算有机会见识一次女巫的诞生之地了。”
“女巫?”白心练的心跳有些加速,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撞击着心脏。
“对呀,这个地方可是你告诉我们的。”
“我?”
“我们最强的女巫大人,嘿嘿。”伊潇说着,捏了捏她的脸。
“我是女巫......”白心练喃喃道。
此时,夕阳已经有大半没入了地平线的下方,露出来的那一部分,显现出一种邪异的猩红,仿佛一只恶魔之眼,贪婪的窥探着人世的秘密。
四周的树木,在这邪异的光芒下,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伸出那光秃、扭曲、狰狞的枝干,嘶叫着,一齐指向广场的彼岸,预告着地狱之门的开启。
树上的树瘤,则如同濒死之人的眼睛,诅咒着一切活着的生物。
在白心练的脑海里,有两种力量在相互斗争。
其中一种,就是那召唤她来到这里的力量,现在已经明晰了,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种召唤自己来此的东西,也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被唤醒了。
它在暗中窥伺,在她耳边低语,灼烧着她的灵魂,紧握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喘息。
而另一种,则是恐惧。
那是一种绝难言明的恐惧,她无法诉说这种恐惧来源于何处,但它却直接作用在她的身体,让她的脊背因战栗而刺痛,让她的血液因冰冷而凝固。
这种恐惧侵袭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却漠然的注视着,不下达任何指令。仿佛它仅仅关乎人的灵魂与肉体的本能。
伊潇察觉到她的脸色异常,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冰冷。
“我不想进去了。”白心练忽然说道。
她垂下眼睛,表情隐没在阴影之中,这个决定意味着她放弃了三人带她来此的目的。
其实她可以想到,像她们这样的人,虽然表面上一派轻松,但绝不会因为毫无意义的事情大费周章的来到这个荒芜之地。
证据就是......伊潇一路上都对她恢复记忆怀抱着一种特殊的期待。
可到头来,自己却因为恐惧......
突然,她感到手背上传来一阵剧痛。
“疼疼疼......”
她想要缩手,却被紧紧抓住。
伊潇狠狠地在她手上咬了一口,用的力气是那么大,以至于让她惊恐不已,不禁怀疑伊潇是不是因为初始之地的影响,而发疯了。
等伊潇松口,她疼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很生气,很失望?”她说。
白心练撅撅嘴没有说话,因为她担心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男......女儿有泪不轻弹!
不过她知道伊潇确实生气了。
“呼......”
伊潇似乎气的说不出来话,一边揉擦着她咬出的牙印,一边深呼吸着。
过了一阵,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像是气都消了一样。
白心练偷瞄过去,发现她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恼怒,也不是失望。
“你呀,”她说,“不要因为失忆,就太小瞧家人了。”
她拉起白心练的手就往回走,广场和初始之地被她们抛在身后。
“大姐也说过吧?如果感觉不舒服,就不要进去。”
“你的手这么冷,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白心练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低着头没有说话,距离一拉开,那种心悸的召唤感和恐惧感似乎也渐渐减弱。
“大姐说,你昏迷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力量使用过度。”
“所以你才会在昏迷前叮嘱我们来初始之地。”
“听说女巫们各自诞生的初始之地都十分奇异,也许你是打算在这里恢复力量吧。”伊潇猜测道。
白心练的手已经恢复了一些温度,四周的树木、光线似乎也变成正常的黄昏景色,显得温暖柔和。
“大姐的担心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曾经就有女巫为了寻求更强的力量而迷失在自己的初始之地。”
“所以你本就不该逞强,既然已经醒过来了,恢复力量的事就交给‘医生’。”
“那群家伙,反正只要给钱就没有什么治不好的。”伊潇用宽慰的语气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医生’什么都治得好,那她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白心练想着,忽然停住了。
“那......记忆呢?”她迟疑着问道。
不知为何,一旦远离了初始之地,她仿佛又拾起了一些勇气。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打算回去。
但是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从小就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因为某些缘故,并没有体会过真正的亲情。
她想知道三年间,她们一起经历过什么,也想知道她们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这个嘛......记忆虽然和灵魂有关,但是力量恢复的话,记忆应该也会随之恢复吧?”
伊潇的声音有些犹豫,也许她也无法确定。
“不过,我们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不是吗?”她回过身,紧紧握住白心练的手。
白心练抬起头,和她的眼神交汇,那对明星般的眸子里透露着怜惜关切,也透露着真诚和温暖。
这种感情的传导不需要任何中介,白心练感到自己心中的阴翳正在被逐渐驱散。
这时,忽然有一种极阴冷,极邪恶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一只漆黑的暮鸦,扑棱着翅膀从她们头顶飞过。
在前方三岔路口的一棵光秃秃的枫树上,栖居了下来。
它的羽翼是那样的黑,以至于反射不出一丁点黄昏的光线。它的存在是那样的违和,迫使着白心练突然想起,她们至今未曾见到过一只鸟类,乃至一个活物。
也许它是出来觅食的,乌鸦是食腐类动物。
它转动着脑袋,那对猩红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她们,好像在看两个死人。